【第一卷】恃才
01
在魚龍混雜的網路上,有一個生存於版權灰色地帶的群體,一個數目龐大而備受爭議的存在。他們奮戰在非法引進的一線,第一時間收割海外播出的影視劇集。他們將每一句晦澀難懂的臺詞翻譯成中文,風雨無阻地生產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熟肉。(注:熟肉為網路上通常被影劇迷用在稱呼經過壓製、配有字幕的海外影集,相對於未配有字幕的「生肉」而言。)
他們讓那些千里之外的作品在這片土地上聲名遠揚,然而大多數情況下,無論是作品還是他們本身都無法從中獲得收益。他們的ID在影片的不起眼處轉瞬即逝,永遠深藏功與名。如同撒落羽毛的天使,或是不見天日的幽靈。
他們共同的名字,叫做——字幕組。

北京時間上午十點零一分;美國東部時間夜晚十點零一分。
許辰川電腦螢幕右下角的小企鵝瘋狂地閃了起來。
【翻譯-肉控劈君】:「準時準點坐等二蘇!」
【翻譯-大總攻原順】:「準時準點蹲等二蘇!」
【監督-路人甲】:「二叔,生肉下好沒?」
【片源-二叔不是蘇】:「已調軸已上傳,嗟,來食。」
【校對-代碼】:「臥槽神速!二蘇威武!!!」
【翻譯-大總攻原順】:「二蘇威武,秒殺狂歡!!!」
【翻譯-肉控劈君】:「秒殺狂歡+10086!這次的速度是要甩狂歡三十條街啊!」
【校對-代碼】:「Chris呢?」
【片源-二叔不是蘇】:「那啥,我先預個警,這集你們看到最後不要崩潰。」
【翻譯-大總攻原順】:「崩、崩潰?!什麼情況?」
【校對-代碼】:「Chris哪去了???」
【片源-二叔不是蘇】:「……自己看吧……默。」
【翻譯-大總攻原順】:「不翔的預感…………」
【監督-路人甲】:「怎麼還不開始?」
【校對-代碼】:「我勒個大去啊!!!Chris你個小兔崽子又玩神隱!給我滾出來!!!」
【監督-路人甲】:「來不及了不等他了,代碼你頂上,0∼15分鐘你來翻。」
【校對-代碼】:「……上班摸魚啊大姐QAQ!」
【監督-路人甲】:「16∼30原順,31∼45劈君,麻利的!」
【校對-代碼】:「好吧。我要是被老闆發現了Chris你就等著吧……」
許辰川好不容易翻看到最後一行,一個激靈,趕緊打字。
【翻譯-Chris】:「對不起,我在!抱歉剛才遲到了一點,在讀你們的聊天記錄!」
【監督-路人甲】:「……那0∼15分鐘還是歸你,快去吧。」
【翻譯-Chris】:「好的,真對不起。」
【校對-代碼】:「= =」
許辰川打開二叔上傳的文件,在開始工作之前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翻譯-Chris】:「對了,不翔……是什麼意思?」
群裡陷入了一片死寂。
許辰川等了十幾秒,沒有一個人回答。他默默地退出聊天視窗,比對著供殘障和外籍人士觀看的原版字幕,開始快速敲下每一句臺詞的中文翻譯。
許辰川在網上遭遇冷場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了。起初他問出諸如「人艱不拆是什麼意思」這樣的問題時,還會有人邊嘲笑他呆萌,邊給出這些時興詞彙的解釋。但是,當他進一步地求教「呆萌又是什麼意思呢」,或是在大家對著一個段子笑得前仰後合時詢問笑點在哪,又或是說出一些一本正經卻讓人無法接茬的話語……群裡人的反應就漸漸從「噗」變成「= =」,最終乾脆不予理睬了。
到底是哪裡來的原始人類?
他們私下裡交換過各種猜測——剛學會上網的農村孩子?跟不上時代的退休老人?外國人?裝成外國人吸引目光的中國人?似乎都有可能,又都有不合理之處。然而從來沒有人直接來問許辰川,許辰川也未曾主動作出過什麼解釋。
雖然都在默默嫌棄著這倒楣孩子,但他卻一直沒被踢出去。平心而論,許辰川除了說話笨了點,倒也數不出其他缺點了。老實幹活任勞任怨,平素以禮待人,更關鍵的是專業水準可以過關。
許辰川的翻譯,迅速準確、乾淨俐落。不自由發揮,不惡意賣萌,詞句雖然稍欠潤色,也缺少五花八門的新潮詞彙,卻是質樸而直接地傳達出原臺詞最根本的意思。
以現在的大眾標準,這樣做出來的字幕缺少娛樂性,未免乏味了些。但另一方面,字幕原本就應該是潤物細無聲的。觀眾似乎從未注意到它的存在,卻順暢地看完了幾十分鐘的劇集——達到這樣的效果,比搶盡原作品的風頭更難。
此刻,許辰川正拚命調動著所有腦細胞,分析每一行臺詞的語境,在相對應的中文字句中篩選出最合適的配對。
他們正在做的是一部關於潛逃毒梟的美劇,名叫「Harmless」,中文譯名是《毒善其身》。此刻已經播出到第二季的最後一集,前任毒梟被追上門來的探長逼到了絕路,唯一信任的朋友卻無意中發現了他的過往,兩人一邊爭執一邊逃竄,毒梟最終被迫展開了困獸之鬥。
許辰川邊看邊譯,前十五分鐘裡的劇情幾乎毫無進展,一個追兩個逃,往死裡拖時間。看這樣子是打算拖到下一季了,他索然無味地想。
翻譯完最後一句,他又迅速檢查了一遍,就重新打開企鵝群,將文件拖進了群共用。
【翻譯-Chris】:「我翻好了。」
【校對-代碼】:「這編劇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許辰川嚇了一跳,連忙打字:「怎麼了?」
【校對-代碼】:「翻好了?發給我吧。」
「……好的。」自己的問題再一次被無視了。好在許辰川已經習以為常,便打開群聊記錄,一路查看起來。
【翻譯-Chris】:「好的,真對不起。」
【校對-代碼】:「= =」
【翻譯-Chris】:「對了,不翔……是什麼意思?」
【校對-代碼】:「都開始幹活了?我先看一遍生肉欸嘿嘿。」
【片源-二叔不是蘇】:「代碼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校對-代碼】:「????」
【校對-代碼】:「臥槽!他們居然把二傻寫死了?!!二傻死了?!!!」
【後期-四喜太后】:「QAQ一上來就看到這個……不帶這麼拆西皮(注:CP,配對)的啊!大傻怎麼辦!!!」
【片源-二叔不是蘇】:「大傻有探長,相愛相殺……所以一早跟你說了要冷靜。」
【後期-四喜太后】:「好多血TUT,我似乎已經能看見熟肉發出去之後的血雨腥風……」
【監督-路人甲】:「沒事,群眾呼聲高的話,下一季又活過來了。」
【校對-代碼】:「腦袋都崩掉半個怎麼活過來,魂穿嗎?」
【後期-四喜太后】:「總之先找點刀片給編劇寄過去……」
【校對-代碼】:「這編劇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監督-路人甲】:「提醒一句,還剩一個半小時。」
許辰川邊翻記錄邊記新詞彙,魂穿,過會兒要去查查是什麼意思。
這當下,另外兩位翻譯也相繼上傳了文件,哭嚎著二傻的名字爬了上來。代碼開始校對他們的成品,而監督路人甲則不斷報著倒數計時。
「還剩一個小時。」
離什麼還剩一個小時?
他們的死對頭——狂歡字幕組發布中英雙語字幕的平均時間。
在這個圈子裡,大大小小的字幕組有很多,每一部熱門的新劇都會引發字幕組間的一番比拚。
規模大、底氣足的組,僅憑發劇速度就能傲視所有同行。一集生肉剛剛出來,組裡人員如軍隊般有組織有紀律地分工合作,掐著碼錶翻譯、製作、上傳,穩坐首發的寶座,網站點擊率蹭蹭地漲。
也有一些注重品質多於速度的組,慢工出細活,務求翻譯信、達、雅。這些字幕組雖然發劇時間比不上別人,但一般都擁有一批長期追隨的死忠粉絲。
許辰川他們所在的疏影字幕組,大致上介於兩者之間。他們盡力追求速度,同時又鄙視著只會拚首發、經常錯漏百出的狂歡字幕組。所以他們採取了多人分段同時翻譯的方法,卻又不肯在校對的環節省時間。為了速度品質兩手抓,監督可謂絞盡了腦汁。
【監督-路人甲】:「還剩半小時。」
【校對-代碼】:「好了我校完了!」
【片源-二叔不是蘇】:「傳給我吧,我來合軸!」負責提供片源的二叔在組內兼任著時間軸的工作。
【校對-代碼】:「二叔小視窗收文件!」
【監督-路人甲】:「有沒有另發一份給大神?」
【校對-代碼】:「發了,他頭像灰著,不知道在不在。」
【監督-路人甲】:「二十五分鐘。」
【翻譯-肉控劈君】:「每到這時就緊張得手心冒汗啊……」
【後期-四喜太后】:「這集臺詞多,狂歡那邊也會比平時慢一點吧?」
【翻譯-Chris】:「加油!」許辰川覺得應該做點表示。
【監督-路人甲】:「十五分鐘。」
【片源-二叔不是蘇】:「弄好了!」
【監督-路人甲】:「大神好像不在,給我吧,我去發布了。」
【翻譯-大總攻原順】:「快快快,我看過了,狂歡還沒發!」
【翻譯-肉控劈君】:「哦噎死!!!哦噎死!!!」
【翻譯-Chris】:「加油!」
【紙鶴】:「我在。」
……
許辰川終於不是造成一片死寂的那個人了。他呆呆地看著跟自己連在一起發言的那個ID。群裡的刷屏戛然而止,沒有一個人敢插嘴,似乎都在屏息等著那個ID打字,連監督都停止了倒數計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個人都等得百爪撓心,才看見那個人慢條斯理地發出來幾句話——
【紙鶴】:「錯了兩個地方。11:09『我甘拜下風』,不是『甘敗』。29:33那句blow it不是在罵『見鬼』,而是字面意義上的『炸了它』。」
【翻譯-大總攻原順】:「Orz我錯了大神,民那對不起。」
【校對-代碼】:「大神QAQ……」
【監督-路人甲】:「兩處已改,上傳中。」
許辰川正在翻字典。當初進群不久之後他就發現,這個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在發劇前的最後關頭偶爾出現的人是個極具權威的人物,俗稱大神。大神從不參與翻譯或校對,惜字如金,但每次指出錯處總是一針見血。經他二次檢查的字幕,基本就戳上了品質保證的金章。群裡上下對他恭恭敬敬,說話都不敢大聲。也沒見他跟誰搭過話,只有監督路人甲算是認識他。許辰川只是沒想到,這位大神連中文錯別詞都管。
片刻之後他放下字典,心悅誠服地回去打字——
【翻譯-Chris】:「是我弄錯了,謝謝大神指正。」
【校對-代碼】:「二傻死了我也沒動力做下一季了T_T。」
【翻譯-大總攻原順】:「我還是覺得不可能寫死他!人氣這麼高的角色編劇哪裡捨得!」
許辰川愣了愣,才發現群裡的話題早已轉到別的方向去了。而那個大神糾完錯之後就再也沒發言,似乎已經走了。
許辰川猶豫了一下,覺得剛才原順都表了態,自己什麼都不說不太禮貌。他點開了私聊視窗,對那個名叫「紙鶴」的ID說:「謝謝大神糾正我的錯別字。」
等了許久,對方都沒回覆。
大概已經下線了吧。許辰川關了視窗,回到群裡,監督路人甲正在曬截圖——「美劇字幕」《毒善其身》(Harmless)「疏影字幕組」-最新更新:S02E22
【監督-路人甲】:「字幕發布了。大家辛苦了!」
【片源-二叔不是蘇】:「撒花!」
【翻譯-肉控劈君】:「撒花∼∼!!!革命的火炬交到你的手上了太后娘娘!」
【監督-路人甲】:「四喜已經在做後期了,這次熟肉應該也比狂歡快。」
【翻譯-肉控劈君】:「妥妥的!爬去睡覺了……」
【監督-路人甲】:「噗,快去睡吧,美帝那兒都凌晨了。」
各個字幕組一般都會先發布單獨的字幕文件,再經過後期潤色,上傳帶字幕的影片——又稱熟肉。
【翻譯-大總攻原順】:「辛苦了大家……一想到這是最後一集了就好桑感TUT。」
【校對-代碼】:「一想到二傻便當了就好傷感= =。」
【片源-二叔不是蘇】:「下一季再見喲各位。」
【校對-代碼】:「對了,我下個月要做一個新劇,校園類的,你們誰有空的一起來吧?」
【翻譯-大總攻原順】:「什麼劇什麼劇?」
【校對-代碼】:「原順我們小視窗私聊!」
【片源-二叔不是蘇】:「我繼續跟著阿甲混,有肉吃。」
【監督-路人甲】:「嗯,有肉吃,還有大神看。」
【片源-二叔不是蘇】:「欸嘿。」
許辰川打開微博看了一眼,疏影的官微剛剛放出字幕下載,回覆裡正排著隊給組員發好人卡。
再過幾個小時,論壇、貼吧、微博將會哀鴻遍野,一邊哭送領便當的主角,一邊大罵無良編劇。再過幾天,一切重歸風平浪靜,棄劇的從此江湖不見,繼續追劇的則靜靜坐等下一季。
許辰川一時間有些感慨。他作為新人中途加入,從第二季開始做《毒善其身》,這也是他完成的第一部正式作品。雖然一直在冷場,也沒能對這個群產生多少歸屬感,但並肩奮鬥這麼久,如今說散就散了,許辰川心裡悵然若失,想要說點什麼,又怕自己表達不好,徒增尷尬。
最終他只是乾巴巴地打出「大家辛苦了」幾個字,揉了揉痠痛的眼睛,便關機合上了電腦。
窗外夜色深沉。
雙人寢室裡一片寂靜,他的室友跑去圖書館刷夜,至今未歸。(注:北京流行話,熬夜。)
許辰川關掉檯燈,摸黑躺到床上正準備睡覺,放在枕邊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他舉起手機,螢幕微弱的冷光映在他的臉上。
[New message] Ben: Are you still up?(你還醒著嗎?)
許辰川看了一眼簡訊,突然覺得疲憊至極,默默退出了介面。合上眼睛想要睡著,卻又無可奈何地清醒著。
Ben是個中國留學生,中文名叫陳桓。說起來,許辰川最初進入字幕組也是因為這個人。
對方輕描淡寫的一句「有空可以去瞭解一下,對你應該會有幫助」,卻被他一直記在心裡,認認真真做了功課,最後一發不可收拾地成了其中一員。
後來他笑著對陳桓說:「真的要謝謝你上次的建議。」對方卻一臉茫然,明顯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了。
他們之間的相處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直到現在,陳桓的短短一句問話依舊能在他心中掀起波瀾,讓他前思後想、反覆揣度。許辰川在黑暗中睜著眼,胸口一陣陣地發悶。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許辰川反射性地心跳加快。拿起來一看,卻沒有新簡訊,只有一條QQ留言。
他在心裡自嘲了一聲,打開QQ,不禁愣了愣。
【路人甲】:「你還在線上嗎?」
今天是什麼日子,居然總有人惦記自己。許辰川切換了一下輸入法,慢慢地打字:「我在,什麼事?」
【路人甲】:「是這樣的,我手上有一個劇,八月份第二季開播。組裡一個翻譯回家生孩子去了,養胎期間不摸電腦,所以現在有一個空缺,想問你有沒有興趣。」
許辰川有些受寵若驚。在他的印象中,路人甲是疏影組裡為數不多的女性監督,性情沉靜,水準高超,作品清單長到可以翻頁,遇到各種突發情況都鎮得住場子。許辰川一直私心佩服她,可惜始終沒有多說幾句話的機會。
【Chris】:「謝謝監督還記得我……」
【路人甲】:「噗,叫我阿甲就好了。」路人甲倒是對這個新人翻譯印象不錯,可以看出此人的英語底子不是一般的好,交出來的翻譯從沒讓人失望過。只是說話實在太悶了,聊都聊不起來,往往只能說兩句就放棄。
【Chris】:「好的,阿甲,可以問一下是哪部劇嗎?」
【路人甲】:「Robe Rouge《紅袍加身》,看過嗎?」
【Chris】:「沒有……」
【路人甲】:「唔,是關於十七世紀法國宮廷的。[網址連結]這個是它的官網位址,你可以去看看介紹。第一季一開始不溫不火的,放到中途人氣越來越高,下一季估計會是個熱門。這部劇的臺詞對翻譯水準要求比較高,但我覺得你能勝任。」
許辰川對類型倒不太在意,只要不是小白劇就行。他進字幕組原本也只是奔著一個私人目的。
【Chris】:「宮廷劇啊,我挺有興趣的,那就謝謝阿甲的信任了!」
【路人甲】:「太好了,合作愉快^^。」
【Chris】:「合作愉快!」
【路人甲】:「那個,我還有個私人的問題,你可以選擇不回答。」
【Chris】:「什麼?」
【路人甲】:「單純出於好奇……你是華裔嗎?」
許辰川思考了一下。
【Chris】:「不是。」
【路人甲】:「……哦。」
對方沒有再問下去。片刻之後,許辰川收到一條提示——[您的好友路人甲邀請您加入群 疏影紅袍小分隊]
【監督-路人甲】:「大家歡迎新人!」
【片源-二叔不是蘇】:「yooooooooo新人快出來接受調戲,是妹子呀還是妹子呀?」(注:網路用語,出自https://youtu.be/1xn9OKgKr5A)
許辰川連忙改了群名片。
【翻譯-Chris】:「大家好!」
【片源-二叔不是蘇】:「……你特麼在逗我?」
【翻譯-Chris】:「二蘇你好,又見面了!」
【片源-二叔不是蘇】:「……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監督-路人甲】:「噗!這個時間可能都在忙,等別的人上來我會為你引見的。」
【翻譯-貓草】:「yooooooo新妹子好!」
許辰川吃了一驚。貓草?貓草是疏影字幕組大名鼎鼎的元老級人物啊,他怎麼會跑來與自己這樣的新人共事?
【翻譯-Chris】:「前輩好,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您!呃不過,我是男的……」
【翻譯-貓草】:「新漢子好!新漢子好呆萌的樣子,過來捏捏!」
「……」許辰川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又不能晾著前輩,便發了一張笑臉。
他順手打開群成員列表掃了一眼,差點把手機丟出去。豈止是兩個,這列表裡的ID他每一個都認識。
——這個劇的陣容是怎麼回事!從翻譯到後期,每一位端出去都可以當疏影組的活廣告了!別的崗位暫且不論,除許辰川以外的其他兩位翻譯,貓草和由塔拉桑,都是能一次性聽譯出一整部電影的主兒。許辰川看過他們早年的作品,不僅準確,而且文采斐然,在他看來已經堪稱信達雅了。這兩人近兩年做的劇逐漸減少,連校對的活都是憑興趣接,卻竟然為了這個劇當了辛苦且屈才的翻譯……為什麼?
許辰川的目光朝下稍移。
【校對-紙鶴】

臨近期末,所有人都忙著複習準備各門考試。許辰川每天奔忙於圖書館和教授的辦公室之間,連吃飯都得抽時間。等到他再次打開QQ,已經是一週以後了。
這天上午舒穎麗終於忍不住給他留言。
【千秋雪】:「我知道你忙,可是這都快半個月沒連繫了,你就不能留句話?」
【Chris】:「啊,對不起,最近在準備考試……」
【千秋雪】:「你的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Chris】:「……」
【千秋雪】:「再也不理你了,我找帥大叔陪我去!」
【Chris】:「……別鬧了,媽,我爸本來就陪著妳。」
舒穎麗「噗」地一笑,發來一個非常古老的微笑表情:「視訊嗎?媽好久沒看見你了。」緊接著她又補充道:「不耽誤你時間,就五分鐘。」
許辰川的手指在鍵盤上停了停,莫名地有些心酸:「抱歉,我在圖書館不方便講話。而且國內很晚了,妳還不睡嗎?等明天這個時候視訊好嗎?」
「那我們開著視訊打字?只是想看看你。」
許辰川將電腦調到靜音,點開了視訊通話。舒穎麗的臉出現在視窗裡,看上去剛洗過澡,拿毛巾包著頭髮坐在床上。她笑咪咪地對著鏡頭揮了揮手,打字道:「你瘦了。複習再忙也不能忘了吃飯。」
「嗯,知道了。」許辰川機械化地回答。
「暑假回國的航班號和到達時間發給我,我跟你爸去接你。」
舒穎麗打字速度有點慢,許辰川順手打開群消息提示,看了一眼那個滿是大神的新企鵝群。居然有好幾個大神線上,正聊得起勁。許辰川想著過會兒要去打聲招呼,切換回私聊視窗,才看見舒穎麗發過來的話。
他驚訝地眨眨眼,回道:「不用麻煩你們……多大的人了。」
舒穎麗被他無意識的客氣刺得心一疼,接著這感覺又被愧疚取代了。兒子跟他們情感上疏遠,也不是最近才有的事了。
「這跟年齡沒關係,你都兩年沒回來了,我們……也想快點見到你。」
許辰川並非華裔,是在中國出生長大的,只是十一歲就被送去美國念書了。小小的孩子孤身一人在寄宿學校裡,面對著全然陌生的語言和文化環境,連最簡單的對話都聽不懂。從被同學們孤立到逐漸融入集體,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他愣是沒在電話裡哭過一次。
許國齊認為男孩子應該獨立、自信、有衝勁,越早被激發潛力越好。而十一二歲是改變語言環境的黃金時期,這個年齡段出國的孩子不會淡忘母語,英語也能迅速提高到與美國人相同的水準。當時剛好有個機會,許國齊狠狠心,忍著眼淚把兒子送了出去。
許辰川沒有讓他們失望,或者說,他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期望。原本只是為期一年的交換學生,可是等他適應了新環境,便不願意回來了。於是就這樣一年一年地在那片土地上待了下去。
許辰川很快在同齡人中顯露出了卓越的才能。當別的男孩還吃著媽媽做的晚飯維護自己玩遊戲的權利時,他已經能用打工的收入支付學費了。
舒穎麗既驕傲,又失落。頭幾年裡這個兒子還每逢假期就往家裡跑,遇到煩心事還會求爸媽拿主意。後來隨著年歲增長,他與父母之間能討論的話題越來越匱乏,彼此的生活幾乎毫無交集,彷彿處在兩個世界。這個孩子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那麼遠的地方,如今舒穎麗伸長雙手都觸不到他的衣角了。
舒穎麗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兒子畢業之後,終究是要回來的。
許辰川將航班號和到達時間發給她,在等她打字的時間裡又去企鵝群掃了一眼,恰巧看見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了。
【翻譯-貓草】:「說起來那新漢子冒了一次泡就神隱了啊∼」
【翻譯-由塔拉桑】:「新人在哪裡呀新人在哪裡?」
【後期-阿雯】:「新人就在貓貓草滴眼睛裡∼」
【監督-路人甲】:「噗!Chris最近好像在備考。」
許辰川回道:「冒泡,前輩們好!」
這邊舒穎麗也打完了字:「好的,到時候下了飛機就打你爸電話。還有,暑假在你爸的公司實習的事情已經安排好了,主要是熟悉公司的環境,多認識些人,具體事務會有前輩帶你慢慢上手。中文沒問題吧?」
「嗯。我在練習。」在字幕組裡練習。
「你爸問我要不要給你報個補習班,我叫他別瞎操心。」
「我爸在旁邊?」
「Mua,他已經睡了。那是他上次問的。」
「……Mua是什麼意思?」許辰川虛心求教。
舒穎麗摸摸鼻子:「就是『木啊』,『沒有啊』的意思。」……吧。
「哦,原來如此。」
那邊群裡,線上的幾人紛紛回覆——
【翻譯-貓草】:「Yooooooo呆萌的漢子被炸出來啦∼」
【後期-阿雯】:「Chris好!」
【翻譯-由塔拉桑】:「Chris好!」
【翻譯-Chris】:「阿雯好,由塔拉桑好!抱歉,最近一直沒空上來。」
【後期-阿雯】:「貓貓草說得沒錯,果然是呆萌啊∼」
【監督-路人甲】:「……」
【校對-紙鶴】:「你好。」
許辰川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沒來由地一陣緊張:「大神好。」
【後期-阿雯】:「大神QAQ!!!」
【翻譯-貓草】:「矮油大神居然也被炸出來了,小克你面子不小啊∼」
【翻譯-由塔拉桑】:「緊抱大神大腿!」
【翻譯-貓草】:「嘖,出息![轉身緊抱大神大腿]。」
許辰川看著這一窩子的大神抱大腿,看得有點發愣。
說實話,比起這個群裡其他的ID,「紙鶴」的光環並不顯眼。許辰川不記得自己在疏影的官方介紹或是代表作中見過紙鶴這個名字。之所以知道這位,也僅僅是因為之前那個群裡的隻言片語。
但他可以確定的是,有本事做貓草和由塔拉桑的校對,還讓他倆心服口服的人物,這世上並不多。
【校對-紙鶴】:「Chris作品清單發一份過來吧。」
【監督-路人甲】:「Chris是新人,只翻過Harmless一部劇。不過水準很不錯,進步也很快,我可以做擔保。」
【校對-紙鶴】:「哦,Harmless翻得不錯。」
【翻譯-Chris】:「謝謝大神鼓勵!」
許辰川並不知道這句就事論事的誇獎的分量,也聽不見群裡其他人心裡迴盪的「臥槽」。
【校對-紙鶴】:「學過法語嗎?RR裡偶爾有法語的臺詞。」
RR指的就是Robe Rouge,也就是他們要翻譯的新劇《紅袍加身》。這個劇名來自於法國首相、紅衣主教黎塞留的一句名言:※
(一旦我心已決,我將直奔目標,反轉一切,割裂一切,用我的紅袍覆蓋一切。)
【翻譯-Chris】:「Mua,抱歉。」
打完這句話,許辰川就切換回了私聊的視窗,看見舒穎麗發來:「時間不早了,你繼續學習吧,我也去睡了。明天去跟大學同學吃飯,2333WTH!」
許辰川的眼皮跳了幾下。
【Chris】:「2333我知道,是妳在笑的意思,但是……WTH?」
【千秋雪】:「哦,WTH就是『我特嗨』。」
【Chris】:「……WTH?」
【千秋雪】:「對呀。」
【Chris】:「WTH?!」
【千秋雪】:「……怎麼了?」
【Chris】:「媽,WTH是一句英語的縮寫,相當於『這是怎麼了』,語氣比較激烈。」
【千秋雪】:「啊,是我搞錯了。看到他們在網上這麼說,我亂猜的。」
許辰川的眼皮跳得更凶猛了:「媽,妳確定mua是『沒有啊』的意思?」
「這個……應該沒錯吧?」
「……我明白了。快去睡吧,晚安。」
許辰川結束了影片通話,立即上網搜索了一下「mua」,霎時間眼前一黑。
等他鼓起勇氣回到群裡時,只看見滿屏的血紅色大字撲面而來。
【翻譯-Chris】:「Mua,抱歉。」
【翻譯-由塔拉桑】:「………………」
【監督-路人甲】:「………………」
【翻譯-貓草】:「臥槽!!!」
【後期-阿雯】:「臥槽!!!!!!!!!!!」
【翻譯-由塔拉桑】:「誰去開下燈!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
【監督-路人甲】:「Chris你真的知道你說了什麼嗎?」
【翻譯-貓草】:「這個世界我已經不懂了!」
【後期-阿雯】:「大神被調戲了?![舉麥克風]大神被強吻的感想如何?」
【翻譯-貓草】:「我對這個節操盡毀的世界已經不抱希望了!!!大神我也要mua!!!」
【翻譯-由塔拉桑】:「我也要mua!!!」
【後期-阿雯】:「閃開讓專業的來!!!!」
【翻譯-Chris】:「對不起,我以為mua是『沒有啊』的意思……那句話是回答大神的問題。」
……
一片死寂。
許辰川對著第一百零一次被凍結住的刷屏,面無表情,四大皆空。
【翻譯-Chris】:「真的很對不起。」
【監督-路人甲】:「我就知道= =。」
【後期-阿雯】:「已截圖23333……」
一分鐘過去了。
【翻譯-貓草】:「= =果然呆……萌。」
【翻譯-由塔拉桑】:「我怎麼覺得新漢子在扮豬吃老虎?」
【監督-路人甲】:「還真不是。」
【後期-阿雯】:「額,大神沒生氣吧?怎麼消失了?」
【翻譯-貓草】:「大神被調戲走了?」
兩分鐘過去了。
【片源-二叔不是蘇】:「臥槽一上來就瞎了」
【後期-阿雯】:「二蘇∼∼∼∼」
三分鐘過去了。
【校對-紙鶴】:「呵呵。」
……
許辰川被感動了!他一路披荊斬棘無往不利地冷場到現在,所過之處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多少話題夭折在他的一句插言中,多少人到最後連一行刪節號都懶得回給他……如今竟然有人對他笑了!而且還是被他無意識地隔空強吻了的大神!
大神一直沉默寡言,但這聲「呵呵」落在許辰川耳中,卻代表著原諒與安慰。許辰川心中一熱,也沒去看群裡其他人的反應,直接點開了私聊視窗,打字道:「謝謝大神替我解圍。」
一萬五千公里之外的臥房裡,一個青年被一口茶水嗆到,險些噴了螢幕。
「解圍」?這人是來尋釁滋事的?
白祁直接無視了對方發來的話。他剛才純粹是覺得可笑,便隨口一笑,對這莫名其妙的烏龍事件沒有任何興趣,也懶得揣摩許辰川的語氣。
沒想到對方鍥而不捨,又發來一句:「我不是很懂網路語言,造成了誤會,十分抱歉。」
白祁頓了一下。這年頭連「呵呵」的潛臺詞都不懂的人,是跟時代脫節的中老年人,還是剛學會上網的小學生?又或者是——裝的?
【紙鶴】:「沒事。」
許辰川心中對大神的印象又提升了。大神說不定只是不善言辭,但卻面冷心熱啊。他連忙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過去。
【Chris】:「剛才還沒說完,我沒學過法語,不知會不會影響進度?」
說到正事,白祁就多打了幾個字。
【紙鶴】:「常用的專用名詞列表在群共用裡,如果遇到法語臺詞,可以留空等貓草去翻。」
【Chris】:「好的。原來貓草還會法語啊,真厲害!」
大神又不回覆了。許辰川等了一會兒,才發現冷場神技再度生效了。好不容易發現一個能夠靠近的人,他突然有些不捨得就這麼結束私聊,想了想,又發送了一個笑臉:「謝謝大神指點。以後如果我有誤解、用錯網路詞彙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哦。」
【紙鶴】:「嗯。」
白祁應付了一聲,想讓對話自行結束。對方倒也確實沒再搭話。幾秒之後,一條好友申請跳了出來。
白祁皺了皺眉,心頭升起了一絲不耐。螢幕上那張傻乎乎的笑臉還在那裡掛著。白祁盯著看了幾秒,沒有理會那條申請,而是打出幾個字——
【紙鶴】:「你知道『呵呵』嗎?」
許辰川愣了愣。之前的念頭完全沒往那方面轉,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又幹蠢事了。他搜索了一下這個詞,看著搜出來的釋義,漸漸露出了一點苦笑。
果然會錯意了啊。許辰川像被潑了一杯冷水,那隱隱的興奮全換成了失望。但仔細一想,畢竟是自己冒犯在先,對方的反應也屬正常。剛才自己自作多情,傻傻地跑過來搭訕,現在看來要多傻就有多傻。
【Chris】:「原來如此,多謝提醒。是我又犯傻了,不好意思。」
這回換成白祁頓住了。望著視窗裡短短幾行對話記錄,這新人如此坦然,倒讓他稍微收了收看戲的心思。
【Chris】:「我要去複習了,先下了,大神再見∼」
說完這句話,對方的頭像就變成了灰色,想必只是找個理由,不那麼狼狽地走人。白祁多看了一眼他的頭像,隱約記得它原本是藍色的一剪天空。
原來還是個學生。
白祁關掉對話視窗,露出了那條沒來得及關閉的好友申請。他順手點了「同意」。

許辰川覺得有點丟臉。雖然他經常在群裡丟人現眼,但這可是在一個公認的大神面前,心再寬也難免尷尬。對方說不定正在電腦前笑得樂不可支呢。
接下來的兩天,許辰川忙於應付考試,正好給了自己不上線的理由。等到他平復了心情,再次登錄QQ的時候,才發現紙鶴已經通過了自己的好友申請。許辰川有些意外,隨即想到畢竟還要共事,對方大概也是輕輕揭過的意思。
之後許辰川在群裡發言時總是加倍地小心,認真研究對方發的每一個字,確定自己沒有會錯意後,才字斟句酌地回覆一句。所幸沒再造成冷場。
紙鶴似乎大部分時間都不線上,又或者是在潛水。雖然通過了好友申請,但許辰川自然不會再不識趣地騷擾他。
許辰川捧著剛剛改好的論文走到教授的辦公室門口,正要抬手敲門,那門已經被從裡面打開了。一個瘦高個子的黑髮男生走了出來,一邊還回頭微笑著跟教授說著什麼。
許辰川腳下一頓,憑空升起一股轉身就逃的衝動,又被理智制止了。這當口,那男生已經跟教授說完再見,轉過頭來看見僵在原地的許辰川,意外地揚起了眉:「Hey, Chris!」
陳桓露出有些驚訝卻又真誠地愉悅的表情——那是許辰川再熟悉不過的表情。「好像很久沒看到你了。上週Tina過生日,我還以為你會來。」他說。
許辰川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揚起嘴角:「是啊,不巧那天感冒了。」
「感冒了?」陳桓一臉關切,「嚴重嗎?為什麼不告訴我?」
「……小病而已,早就好了。」許辰川指了指辦公室,「抱歉,我要請教授過目一下論文……」
「哦,不耽誤你了,快去吧。」陳桓後退一步,做了個請的動作。許辰川於是越過他,走進了那扇門。
「Good morning.」 年邁的教授熱情地打著招呼。許辰川笑著回應,一邊將列印好的論文遞給他,這才發現幾張紙已經被自己攥出了深深的折痕。
沒有必要這樣戲劇化,他告誡自己。都是成年人了,做事要有風度,總不能揪著陳桓的領子,哭著問「為什麼為什麼」吧。
這篇論文的分數占學期總分的百分之四十,許辰川相當重視。跟教授聊了許久,才收起寫滿了標注的紙張,道著謝推門出去。
剛一轉身,就看到陳桓還等在原地。
「嚇著你了?真對不起。」陳桓笑咪咪地伸手過來,揉了揉許辰川的腦袋。許辰川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收回手去,才不著痕跡地挪了一步,拉開彼此間的距離。
「你在等我?」許辰川問。
「嗯,剛好快到午餐時間了,不如一起去餐廳?」
「不用了,我要回寢室去收拾行李。再會吧。」
許辰川剛走出幾步,身後陳桓又跟了上來。
「你要走了嗎?什麼時候的飛機?」
「明天考完最後一門,交了論文的最終稿就走。」
「唔——真快啊。」陳桓似有遺憾地說,「我這個暑假要去實習,不能回國了。」
「是嗎。」許辰川淡淡地應。
「我會想你的。」陳桓又要伸手。
許辰川停下腳步,目光清冽地直視著他。陳桓縮回手,露出一絲受傷的表情:「怎麼了?」
「……你現在,是以什麼身分對我說這些呢?」
陳桓愣了愣,隨即苦笑:「當然是朋友的身分啊。」
他說得坦坦蕩蕩,許辰川只覺得胸口發堵,偏偏無從反駁。陳桓見他沉默不語,歎了口氣:「讓我送你回寢室,好不好?」
「不必了,謝謝。」
「我有話要對你說。」
許辰川沒再回答,自顧自地朝前走去。陳桓追上來同他並肩走著,卻沒有立即開口。一時間只能聽見兩人的腳步聲,紛雜交錯。
「……對不起。」陳桓終於出聲。
許辰川略微放慢腳步,等他繼續說下去。
「那天晚上,是我喝醉了,一時——」
「一時衝動。」許辰川居然笑了。還以為會有什麼新內容,原來翻來覆去還是這一句。「你已經跟我說過了,我也聽見了,Ben,不僅是那天晚上,第二天、第三天、後面那個週末……我們在一起交往的整整一個月,你都是喝醉了、一時衝動。」
陳桓不自然地移開目光,面色似乎有些沉痛。
「我很高興你的酒終於醒了。」許辰川咧嘴一笑,「但願你是真醒了。」
陳桓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你答應了我繼續做朋友的,為什麼要躲著我?」
許辰川聳聳肩:「複習太忙了。」
「為什麼不回我的簡訊?」
「手機壞了。」
「……」陳桓沒再進行無意義的追問。
「到了。」許辰川停步在宿舍門口,「謝謝你送我,再見。」
他推開門,等著身後之人的回應。陳桓一動不動地低著頭,半晌才輕聲說:「對不起,我只是想像以前那樣……關心你。」
許辰川的心臟在胸腔裡無聲地揪成了一團。像以前那樣,多麼溫柔無害的形容。以前的陳桓,確實是很溫柔的,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讓人不由得想要掏心掏肺地對他好。
即使是上了自己,又甩了自己,不給出任何合理的解釋,到頭來還要求自己若無其事地跟他當朋友……即使是這些事情,由他做起來也能很溫柔,甚至讓自己有種負罪感,彷彿躲著他是對他莫大的傷害。
「那就多謝你的好意了。」許辰川關上了門。

這天傍晚,許辰川關上房門,改好論文,打算最後複習一遍第二天要考的內容。
室友已經考完回家了,整個房間空蕩蕩的,衣服、書本、生活用品全部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只行李箱擺在床邊。許辰川翻了幾頁書,心神不寧,思緒一個勁地往陳桓那邊飄去。
陳桓大一才來美國,雖然在國內時英語成績不錯,但初來乍到,終歸要經受一次文化衝擊。許辰川第一見到他時,他正站在餐廳窗口前,試圖用帶口音的英語對廚師解釋自己要吃什麼。
「跟我前面那個人要的一樣……」他說。
「我不記得他要的是什麼了,你能說名字嗎?」廚師有些不耐煩地問。
陳桓的耳尖紅了。他報不出名字。
排在他後面的隊伍起了小小的騷動。許辰川站在陳桓身後,看著他繃得筆直的背影,眼前恍然間浮現出那個十一歲的、緊張得快哭出來的自己。
「Um… Egg roll?」 陳桓試探著說。
(嗯……雞蛋捲?)
許辰川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I think you mean omelet.」
(我想你指的是蛋餅。)
「哦!」陳桓和廚師同時恍然大悟。陳桓回過頭來,衝著許辰川自嘲地一笑:「明明背過這個單詞,關鍵時刻就掉鏈子啊。」
陳桓笑的時候,眼睛會微微瞇起來,眼角下垂,給人一種溫順易欺的感覺。許辰川看著他的微笑,心臟像被輕輕撓了一下。
陳桓誤會了他出神的原因:「你聽得懂中文嗎?」
「聽得懂。」許辰川對他伸出一隻手,「Chris.」
「Ben.」 陳桓握住了他的手。
後來的一切都發展得順理成章。許辰川盡己所能地照顧著這個學弟,解答他的一切問題,介紹他給自己的朋友。陳桓很聰明,迅速地適應了新環境,也融入了許辰川的朋友圈。他高[身兆]帥氣,性格又好,跟學校裡的美國人和中國人都能打成一片。許辰川遠遠地看著他和別人稱兄道弟、談笑風生,明知道自己應該為他高興,卻說不清楚心底裡那一絲失落是為了什麼。
為了擺脫那種感覺,許辰川只能不斷地為陳桓付出更多。他開始害怕陳桓會不再需要自己,也不再帶著那一絲微笑叫自己的名字。直到有一天,許辰川猛然驚覺,自己的目光已經離不開對方了。
許辰川的第一個反應是掩藏。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陳桓對男人有興趣,所以自己這點心思絕不能讓他發現。然而正當許辰川一點點地、不著痕跡地疏遠陳桓時,陳桓卻在一天晚上帶著酒敲開了他的房門。
再後來……
許辰川「啪」地一聲合上了書本。
房間裡靜得落針可聞。他做了一次長長的深呼吸,抱著電腦坐到了床上,打算轉移一下注意力。
企鵝群裡似乎只有二叔和貓草線上,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許辰川進群的時候恰好看見二叔發了個冷笑話,他便回了一個捂嘴笑的表情。
【片源-二叔不是蘇】:「Chris早啊∼這麼早起來上班?」
【翻譯-Chris】:「二蘇早∼」
【翻譯-貓草】:「Chris不是學生嗎?」
【片源-二叔不是蘇】:「對哦,這麼早起來上課?」
【翻譯-貓草】:「邊上課邊用電腦掛QQ= =?」
【片源-二叔不是蘇】:「那……莫非是時差黨?」
許辰川怔了怔,他沒想到他們三言兩語就推論出了真相。
【翻譯-Chris】:「是的。」
【片源-二叔不是蘇】:「Yoooo在美帝?由醬也在美帝呢,不過她已經工作了。」
【翻譯-貓草】:「其實我之前猜過Chris是不是華裔之類的,你懂的。」他沒有直說那一次神誤解,「但阿甲又說不是……」
【翻譯-Chris】:「嗯,我不是華裔,只是出國以前沒什麼機會上網,所以現在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
這倒也是實話。那會兒許辰川還是個小學生,每考一次高分,或是做一週家務,才能換來一個小時上線坑隊友的寶貴時間。時隔多年,等他為了補習中文而接觸字幕組的時候,整個網路環境早已翻天覆地好幾輪了。許辰川第一次圍觀Q聊的感覺跟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沒什麼區別。
他說得坦然,落到別人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了。
白祁一上線就看到這個新人的回答,不禁微挑起眉。大多數留學生出國時至少也是高中生了,沒法上網的意思是家裡管得太嚴,還是——沒那個條件?
為了擺脫貧困而一門心思地讀書、擠出國門的孩子,雖然不多,但也是有的。這樣想來,這新人說話總透著一股樸素誠懇的勁兒,不膽怯也不驕縱,倒真像是吃過苦的人。
他心裡推測著,卻沒有開口打探的意思。
【片源-二叔不是蘇】:「不著急,慢慢學啦。說起來你們快放暑假了吧?回國嗎?」
【翻譯-Chris】:「嗯,回國實習。」
【片源-二叔不是蘇】:「可以趁著放假,有空刷刷微博什麼的,熟悉一下流行用語對翻譯也有幫助哦。」
【翻譯-Chris】:「好的,謝謝二蘇!」
【翻譯-貓草】:「為什麼小克克總會勾起我捏他臉的衝動?」
小克克?捏臉?
【翻譯-Chris】:「……為什麼?」
【翻譯-貓草】:「就像這樣!!!腦補漢子一歪頭滿臉問號的畫面!!!」
【片源-二叔不是蘇】:「→→」
【翻譯-貓草】:「……沒反應,不好玩。」
【片源-二叔不是蘇】:「你家小克克有反應才奇怪吧!」
小克克?你家?
【翻譯-貓草】:「不過說到翻譯,小克克看過RR第一季嗎?」
【翻譯-Chris】:「沒有,我會盡快補上的。」
【翻譯-貓草】:「對頭,還是補上比較好,以後做第二季會順暢很多。」
【翻譯-Chris】:「我這就去∼」
許辰川當即登上了疏影的論壇,找出他們當時做的第一季熟肉,開始一集集地下載,準備在回國的飛機上看。一邊下載,他一邊搜索了一下這部劇的劇情。看著看著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句話上,思索良久,忍不住又回到群裡打字道:「貓草前輩,關於RR的劇情,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翻譯-貓草】:「矮油這聲前輩叫得>//////<」
【片源-二叔不是蘇】:「你叫這貨貓貓草就行了。」
【翻譯-貓草】:「你這是嫉妒!小克克請講∼」
【翻譯-Chris】:「好的,貓貓草。」
【翻譯-貓草】:「……」
【片源-二叔不是蘇】:「喜聞樂見。」
【翻譯-Chris】:「這裡有這麼一段:『當時黎塞留才二十一歲,根據制度他還未到獲封主教的年齡。但他用花言巧語騙過了教皇,直到就任典禮結束才跪下請求教皇的原諒。教皇當時就預言這個年輕人日後必成為一大無賴。』如果他做過這樣的事,怎麼可能還得到亨利四世的欣賞和任用?」
【翻譯-貓草】:「……QAQ小克克,我是學過法語,可我沒學過法國史啊!」
【翻譯-Chris】:「啊,是我太鑽牛角尖了。」
【翻譯-貓草】:「噗∼∼建議你問問大神。」
【片源-二叔不是蘇】:「問問大神+1,要不要我幫你艾特他?」
默默窺屏的白祁喝了口茶。
那新人似乎在猶豫,半晌才發出一句:「大神似乎很少在線呢。」
【翻譯-貓草】:「沒事,你小視窗找他,等他上線就會看到了∼」
【翻譯-Chris】:「嗯嗯。」
白祁看了一眼螢幕右下角,沒有新會話。
許辰川內心正在糾結。他一旦被勾起了好奇心,就很想刨根問底,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然而已經吃過一次閉門羹,再去腆著臉私聊……未免太不識進退。
他轉而上網查詢,換了幾次關鍵字,始終沒能找到合理的說法,反而又搜出很多篇以此事為依據批判黎塞留狡詐奸猾、趨炎附勢的文章。許辰川越看越是不解。當上主教是黎塞留生命中很重要的轉捩點,也是他霸業的起點。二十一歲的黎塞留窮困潦倒、疾病纏身,背後沒有任何靠山,才剛剛朝權力之路邁進一步就背上了騙子的名聲。而一代君王亨利四世,卻要幫助這樣一個騙子?這麼多篇文章,沒有一篇對此做出解釋。
現在有兩個選擇——下功夫去翻厚厚的資料弄清這個問題,或是詢問紙鶴。
許辰川下意識地打開私聊視窗,盯著紙鶴灰色的頭像。這尊大神總是冷冰冰的,萬一他又送來一句「呵呵」,許辰川再厚的臉皮也招架不住了。
而且,如果紙鶴也回答不出呢?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在挑釁甚至報復?
罷了罷了,還是別去作死。
許辰川正要關閉視窗,對方的頭像忽然變成了彩色。
【紙鶴】:「我看見你的問題了。」
許辰川嚇了一跳,半晌不知道怎麼接茬。對方卻沒等他回覆,自顧自地接了下去:「黎塞留欺騙教皇的說法最早出自塔爾芒德雷奧的《軼事集》,看名字就知道這本書的性質了。史學家的另一個說法是,黎塞留遠赴羅馬原本就是為了請求免除年齡限制,他沒有理由在這件事上撒謊。」
許辰川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這個問題上了。他還沉浸在紙鶴主動來找自己說話的震驚中。
【紙鶴】:「有時劇本改編的歷史,不一定是最合理的版本,而是最戲劇化的版本。」
許辰川發怔地望著螢幕,對方說話總會給他一種氣壓很低的感覺,因此他心裡依舊琢磨著——這究竟算不算是在示好?不會是自己又會錯意了吧?
白祁把幾句話發送出去之後,過了許久才看見對方簡短地回覆道:「原來如此,謝謝大神。」
白祁的滑鼠已經移向了紅叉叉,對方卻又發來一句——
【Chris】:「大神知道得這麼多,是為了做RR專門去研究的嗎?」
【紙鶴】:「不完全是。原本就是因為對這段歷史感興趣,才會做這部劇,但在做劇期間又查了些資料。」
真是個認真的人啊。
許辰川這樣想了,也這樣說了:「不愧是大神,有幸跟你合作,我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
白祁還沒回答,許辰川又趕緊補上一句:「我是說耳濡目染,不知不覺中就會有收穫……」生怕對方誤會自己又要定期騷擾他了。
白祁的嘴角輕輕揚了揚,看來自己上次給這新人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紙鶴】:「叫我紙鶴就行了。以後遇到關於這部劇的問題,可以來問我,我看到了就會回覆。」
——真的是在示好!許辰川心裡對紙鶴的第一印象被顛覆了。他也不是彆扭的人,立即發了個笑臉過去:「好的!謝謝你不嫌棄我不會說話。」
這傢伙是被嫌棄慣了嗎,白祁想。「……如果有看不懂的新詞,也可以問我。」他慢慢打下這行字,頓了頓,又慢慢地刪了。自己有點做過頭了。
許辰川等了片刻,見對方沒有回覆的意思了,便打字道:「我先去睡覺了,晚安!」
【紙鶴】:「好的,晚安。」
許辰川又去群裡打了聲招呼,便關掉電腦,熄燈睡下了。
離他不遠的書桌上,被設了靜音的手機螢幕始終亮著,顯示著一通又一通來電。不知過了多久,那微弱的光芒終於回歸於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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