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魚兒》金 元好問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
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
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
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今古。
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
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
第一章
一輪朝日東升,京城新雪初化,瓦簷上結了薄薄的一層霜,折射著金色的晨輝。市集上人來人往,馬車來去,晨鐘七七四十九響,喚醒全城,當真是一派昇平盛世,錦繡江山之景。
游淼三個月裡好不容易起了一次早,準備今日洗心革面、認認真真去上次學,吃過早飯便一臉不耐煩,坐在馬車裡,晃悠晃悠地去太學,然而途經朱雀橋時,忽地又沒了興致,遂吩咐車夫打住打住,今日不想上學,尋豬朋狗友玩去。
車趕到長隆西巷,游淼翹著二郎腿,見丞相府大門未開二門無人,貿貿然去敲,萬一碰上丞相出門可不大好,便讓馬車拐了個彎兒,朝後門走,尋李延去。
只有極其親近的朋友才能走李延家的後門,丞相府下人都認得游淼,點頭哈腰地請他進來,後院沒幾個人,游淼進來了便朝東廂走。途經馬廄時,忽然一聲慘烈的大吼,一個破爛怪物從柴屋裡撲了出來,摔在他面前。
游淼正走著,倏然被這麼一駭,嚇了個夠嗆,摔在地上,跟著的小廝也駭著了,捋袖子便大吼。
「做什麼的你!」
「仔細我們家少爺!嚇壞了教你扒一身皮!」
「反了!想殺人不成!」
丞相府上的家丁也被嚇著了,紛紛提著鞭子來抽。
游淼定了定神,似乎看見一團破衣服。
開始只以為是朋友家養的一個什麼東西,及至看到一群家丁圍著那髒兮兮的傢伙用鞭子抽、用木棍打時,才看清是個人,還是個男人,馬鞭啪地抽下去,那人登時皮開肉綻,鮮血迸了一地。
那人披頭散髮,像個瘋子一般,全身污髒,雙手被捆著,被打得在角落裡發出嘶吼,不經意間與游淼一瞥,兩人視線交接,那男人眸子倒是十分清亮,然而卻帶著野獸般的嗜血之色。
游淼頭一次見這場面,十來個家丁打一個半死的男人,打得木棍都斷了,游淼忙道:「別打了別打了,怎麼回事?」
小廝跟著喝道:「少爺叫你們先別打了!」
家丁們停了動作,那男人被打得奄奄一息,被十桿木棍架著,又朝柴房裡一扔,裡面響起身體摔在地上的悶聲。
府上東院二管家匆匆過來,給柴房上了把新鎖,罵道:「王八蛋!還好沒把游少爺碰著!」
游淼不知這人犯了何事,也不便多問,又朝東廂去了,那時間李延也剛醒,一臉無聊地在府上吃早飯,身邊站著一排丫鬟,見游淼來了,筷子讓了讓示意他吃,游淼便坐下喝了口茶,兩人邊吃邊聊今天要去哪玩,找誰玩。
這李延何許人也?原來乃是游淼在太學裡認識的好友,丞相府小少爺。
當朝皇帝好吃懶做,醉心詩詞歌賦,花鳥蟲魚,於是上行下效,朝中官員也是一個比一個的懶,丞相不上早朝,上梁不正下梁歪,丞相的公子也不讀書,終日在家中養鷹鬥狗,呼朋引伴,兩年前游淼入太學,兩人都是少年心性,結識後便一路混吃混喝,李延花游淼的銀錢,游淼靠李延的關係結識了一群京城太子黨,沒事便欺行霸市、欺男霸女地隨處閒逛。
說游淼,游淼這廝也不簡單,家中是滄州一帶的大鹽商,祖輩以販私鹽發家,累數世之積成一方首富,二十六年前父親游德川分了家,在江北一帶種茶,種出家財萬貫,茶田千頃,著實不簡單。
然而士農工商,商居下品,游德川動了給獨子捐個官的主意。這年頭有錢,要買個官是簡單,但買回來的官,卻堵不住好事者的嘴,於是游淼的爹便想著讓兒子帶著點錢,上京念書備考去,預備在科舉中捐個三甲,這麼一來,便是堂堂正正的讀書世家了。
游淼上京時只有十三歲,在家裡嬌生慣養,出門時吃的用的,帶了十大車,丫鬟成群,小廝結隊,浩浩蕩蕩地進天子腳下來求學。
父親游德川將上下事宜全給游淼打點了個妥當,進京後游淼借住於堂叔家中,拿著老父給的三千兩銀票,在學堂裡認識了一群紈褲,頭一年便把銀兩花得乾乾淨淨。花完再伸手找家裡要,被父親寫信罵了個狗血淋頭,再打發他五百兩銀子,年底再花完,就喝西北風去罷。
「游小子。」丞相府公子李延上下瞥他。
游淼:「怎?」
游淼動了動筷子就不吃了,李延吃著粥,慢條斯理道:「聽說三殿下想召你入宮,當他的伴讀?」
游淼根本不知有這回事,但一聽就明白了——「三殿下」指的就是當朝天子趙炅的小兒子。李延之父李丞相,六部尚書裡有四個全站了太子一派,這三殿下少時得寵,卻非嫡出,更非長子,在宮中無權無勢的。
但游淼不急著答話,只是笑道:「真有這事?只怕是開玩笑罷。」
李延道:「指不定過幾日朝中就來人吩咐了,聽說三殿下生性愛玩愛動,今年上元節時哥幾個逛燈市時你記得不?」
游淼遲疑點頭,約略記得元宵時燈火滿街,人山人海,接踵摩肩的,誰認得出來誰是誰?
李延又說:「據說他在燈市裡遠遠的一眼就看上你了,讓太傅宣你進宮去。」
游淼長得眉清目秀,錦衣繡袍,柳眉星目的,脾氣又好,家中又有錢,紈褲們都喜歡和他混一處玩,三不五時還把他壓著親嘴,三皇子看上他倒也是尋常。
「哦。」游淼說:「那三皇子是怎生個人物?」
李延不樂意了,冷冷道:「你管他是怎生個人物?我倒是問你,你去也不去?」
游淼翹著二郎腿,嘿嘿一笑,無緣無故就被三皇子看上了,要進宮去當伴讀侍郎,換了尋常人家自然是再高興不過,但游淼還是知分寸的。平日裡沒少聽李延這群太子黨說,三皇子來日頂多也就封個王,真正要即位的還是太子。
站了三皇子的隊,就不能再巴上太子了,父親送他來京城讀書,是為了讓他來日在朝廷捐個一官半職,這自毀前程的事,當然是不能做的,只得辜負三皇子的青睞了。
游淼笑道:「你說了算嘛,這不是都聽你的嗎?」
李延這才臉色好看了些,說:「你要跟了他,咱哥倆交情可就吹了,你得想清楚,是我待你好呢,還是那素未謀面的三皇子待你好?」
游淼哈哈笑,連聲道:「自然是你,咱哥倆什麼交情,還用得著說麼?」
吃過早飯,公子哥們來了兩三個,俱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李延買了幅四十兩銀子的山水畫,展開給游淼看,游淼一看那印就是假的,嘴上說:「呿,假貨。」
李延:「你又知道什麼真貨什麼假貨了。」
游淼:「我爹房裡就掛著這麼幅真跡呢,你看看你看看,這印這裡……」
公子哥們竊笑,戶部尚書家的公子出言打圓場,說了句:「喜歡就好。」那廂李延又與游淼爭吵起來,李延把畫一扔,恨恨地看他,游淼卻是笑嘻嘻無所謂,翹著二郎腿喝茶。
「今天玩什麼去?」良久後,還是戶部尚書家的公子平二開了口。此人在家排行老二,太子黨們俱「平二」「平二」地喊,紈褲們也懂捧高踩低,趨炎附勢,丞相家的公子自然是要巴結的,鹽商的嫡子卻隱約高了一頭,雖在京城無甚地位,卻勝在有錢。
眾人不過將游淼當冤大頭使,游淼心裡卻也通透,時常告訴自己,他爹送他進京上學,無非就是考個功名,認識幾個太子黨,朝中有人好辦事,來日要使銀彈也塞得進錢去。
游淼笑吟吟地看眾人,說:「揚風樓聽曲兒如何?」
眾人都是紛紛叫好,李延臭著臉先是要與游淼打架,不片刻卻被他嘻嘻哈哈地打趣過去了,少年人本就不記仇,剛過正午便又廝混在一處。
酒飽飯足,及至太陽下山時,游淼回家去,才想起早上見著那事,遂好奇問李延,李延說:「哦,那是個犬戎奴,上回教坊司裡見著好玩,買回來的。」
教坊司?犬戎奴?
游淼正要問那是什麼,李延卻大搖大擺地回家去了。
數天後李延做壽,晚上去李延家裡喝酒時,府門前擠得水泄不通,游淼依舊是大搖大擺,從丞相府後院過,看到幾個家丁在用棍棒捶一個麻袋,麻袋裡滲出血來,染紅了院子裡的雪地,麻袋裡發出痛苦的怒吼。
那時天冷了,游淼揣著袖子停下腳步看,小廝只想回去喝口燒酒,不住催少爺進去,外面冷了。
游淼好奇道:「你們做什麼?」
一個家丁笑著說:「少爺吩咐的,今天要把這廝打死。」
麻袋裡靜了下去。
游淼又問:「做什麼打死他?」
家丁說:「他開罪了少爺。」
李丞相權傾朝野,搞死個人也是常事,沒人能拿這兩父子怎麼地,況且還是個奴隸。游淼只是有點好奇,李延不像小肚雞腸的人,犬戎奴是拿錢買回來的,玩膩了可以送人或者轉賣,打死又是何苦?
游淼進了廳堂,李延做壽擺酒,來了一屋子人,鬧哄哄的,還擺了個戲臺子,不少人都認得游淼,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游淼把賀禮放下就問:「把外面那人打死做什麼?」
李延正喝酒,愛理不理地說:「本公子樂意。」
游淼不知怎的,對那麻袋還有點上心,只隨口說:「做個壽還打死人,多不吉利啊。」
李延說:「我讓他們悠著點打呢,明天再弄死,扔城外埋了就行。」
游淼教訓他:「你說你,偏整這麼一件麻煩事,看不順眼,不會放他走麼?」
李延臉色已經有點不好看了,怒道:「我樂意!」
「好好好。」游淼投降,本也沒打算說什麼,李延又瞪他,說:「他朝你喊什麼了?」
游淼說:「沒喊什麼啊。」
平二又湊過來,說:「游淼你要麼?下次哥們帶你去教坊司買個。」
李延道:「他?他不被賣教坊司裡去就不錯了。」
游淼說:「這人究竟是做什麼的?」
李延伸出手指勾了勾,湊到他耳邊說了句:「那廝是個陪床的,男人。」
游淼剎那紅了臉,也不知是酒酣還是廳裡熱,臉直紅到耳根子,一席公子哥兒全在笑他臉嫩,游淼不懷好意地打量李延,說:「你居然還好這口。」
李延:「好這口怎了?小爺今兒是壽星,你要來陪床不?」
席間哈哈大笑,有人本就窩著齷齪心思,平素嫉恨游淼的、仇富的、嫌他與李延混得好,吃味的,遂出言挑撥。
「還不知誰陪誰的床呢!」
一語出,眾人又是哄笑,李延脹紅了臉,游淼笑呵呵的甚是得意,酒過三巡,游淼邊聽戲,看到上頭一武生一小生咿咿呀呀地唱著轉圈,又想起了方才李延說的,遂搭著李延肩膀看戲,好奇在他耳邊問道:「女人我知道,男的怎麼陪床?」
李延不耐煩了。
「有完沒完,你還真想陪床?」李延說。
游淼說:「你借我玩玩唄,我也嘗嘗鮮。」
李延:「犬戎奴被我打破相了,下次帶你去買個精神點兒的。」
游淼:「為什麼叫犬戎奴?」
李延:「犬戎人,北邊抓回來的。」
游淼又問:「為什麼破相了?」
李延:「被我打的。」
游淼:「為什麼打他?」
李延瞪他,游淼只是笑,每次他最會來這招,笑起來一副沒臉沒皮的模樣,誰也沒法跟他當真。
李延:「他不說話,我讓他說話,他不說,小爺把鞋子塞他嘴裡,讓撅屁股趴地上吃泥,他居然敢還手,小爺拿花瓶砸了幾下,把他關起來了。」
游淼會意,知道李延肯定挨打了,只怕那犬戎奴還起手來還打得不輕,戲唱了半天,游淼只好奇李延和那犬戎奴怎麼玩的,男人也能玩那個?遂起了討要的心思,想把那傢伙討回去,好問問李延和他怎麼個上床行事。
戲臺上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足足半個時辰後,游淼才說:「哎,李延,你把那犬戎奴借哥們玩玩罷。」
李延:「死都死了,過幾天帶你去買個新的。」
游淼:「不定沒死呢?你不剛說了,明兒早上才打死拖出去埋。」
李延:「沒死也不成。」
游淼:「買新的做什麼?浪費,我就隨便玩玩,玩過了還你,你愛打打愛埋埋去。」
李延:「不給。」
游淼:「借幾天嘛。」
李延:「你還真跟老子槓上了是不?」
側旁一人聽到這話,又調侃道:「游少爺家大業大的,隨便去教坊司買個成百上千填屋子,要個破爛貨做什麼?」
游淼不過也就是隨口一說,李延聽著又不樂意了,說:「他?他還買不起!」
游淼說:「怎麼買不起了?揚風樓一夜也就那點錢……」
李延說:「二百兩銀子呢!你買得起麼?拿得出二百兩銀子,小爺就讓你。」
少年們見游淼又慣常地和李延在耍嘴皮子鬥富,遂紛紛起鬨,游淼說:「不就二百兩銀子嘛,你當小爺出不起麼?」
李延斜眼乜他,心想早知多出點。
游淼說歸說,心想還真出不起,今年光剩三百兩銀子,這還是寅年吃了卯年的租了,本就是隨口說說沒扯到買上面去,但被李延這麼一瞥,氣又上來了,說:「你把他打掉了半條命,現在頂多就剩個一百兩了罷。」
眾人大笑,李延嘲弄道:「買不起就別砍價,瞧瞧你那吝嗇樣,都憋到卵裡去了。」
游淼終究受不住激,懷裡抽出銀票朝桌上一甩,說:「買了!」
李延也不防他來了這一招,先是一怔,繼而怒了。
「小爺說了賣你麼?!」
鴉雀無聲,眾人見游淼也當真有錢,二百兩銀票,在如今京師能買一座氣派宅邸,要麼置個上百畝良田,揚風樓聞名京城的頭牌粉頭兒,贖身價也不過就是一百二十兩銀子,花二百兩買個男奴?哪有這等事?
李延像頭牛一般瞪著游淼。
眾紈褲又見勢頭不對,只怕要吵起來,紛紛出言打圓場,有說何必呢何必呢,教坊司裡一個男奴也就是五兩銀子的事,又有人說今日壽星最大,事事得順遂著他……
游淼一衝動,將銀票甩了出來,自知也沒有再揣回去的理,一來難看;二來騎虎難下,不片刻便恢復了那無賴相,笑吟吟地說:「怎的?又捨不得了?」
李延:「你帶回去,我看你放哪兒,不被你堂叔捶死?還花二百兩銀子,冤大頭。」
游淼也懶得跟他說了,眼見一頓壽宴,就要不歡而散,又有人趁勢過來巴結李延,游淼便不再吭聲了,各自坐著,氣氛僵得很。
游淼提早走了,招呼也沒給李延打個,帶著小廝出來,看到麻袋一動不動,躺在雪地裡,不知道死了沒有。
游淼當即就緊張了,二百兩可千萬不能打了水漂。
游淼:「沒死罷!死了你們可要賠我二百兩銀子啊!小爺真金白銀!跟你們少爺買回來的!」
家丁們誰賠得起?盡數嚇得瑟瑟發抖。
游淼吩咐道:「把麻袋口解開,我看看!」
一個膽大點的家丁過來,解袋口麻繩,連聲解釋。
「游公子明鑒,須怪不得小的,也沒人來說,小的們不知道……」
游淼:「算了算了,看看死了不曾,死了就不要了,奶奶的,我再去找李延把錢追回來。」
家丁打著燈籠,解開麻袋,緩緩地拖,麻袋裡先是露出一個腦袋,那人被打得七孔流血,一身肌肉卻是硬碩健壯,手長腿長,隨著麻袋朝外撤開,那人身下鮮血已化為紫黑,被打得屎尿齊流。
小廝躬身去探那人鼻息,游淼問:「死了麼?」
游淼又想起一事——李延說把人賣他,可沒說是活的還是死的,要回去討債的話,李延要故意奚落他,二百兩銀子終歸是討不回來了。人是活是死,也只得照單全收。
棘手棘手……游淼呵了口熱氣,單膝跪下去,側到他胸膛,耳朵貼在他胸前聽心跳,身體還帶著點熱度,未僵。
活著。
游淼說:「來幾個人,拿車上墊椅的棉褥裹著,帶回家去,他叫什麼名字?」
一家丁見游淼沒再找麻煩,忙不迭答道:「叫李治烽,是個犬戎奴。」
游淼示意啟程,小廝們前呼後擁地走了。
那天游淼把這名叫李治烽的犬戎奴帶回家去,堂叔正在家裡發脾氣,游淼不敢大張旗鼓地驚動人,吩咐小廝把這半死的人放進房裡,擱在屏風後面,又墊了點東西,像個狗窩一般,再勒令人,誰也不許說出去,便權當沒這事,回房睡了。
當夜下起了大雪,游淼躺在床上,想起了他以前在家時撿回來的一條野狗,睡到半夜,忍不住又起身張望,看犬戎奴死了沒有。
午夜時,屏風後傳來拉風箱般的氣喘,游淼只睡不住,悄悄起來,也不傳外頭的丫鬟,赤足從羊絨地毯上走過去,一身白衣勝雪,提著個小小的五色琉璃燈,朝屏風後看。
犬戎奴斷斷續續,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多半是要死了罷,游淼想起自己的二百兩銀子就不住心疼,揭開棉被,以琉璃燈照著細看。
先前在冰天雪地裡,這人被凍得渾身發紫,血,尿,汗,嘔出來的膽水混作一處,盡數結成了冰,現下被棉被捂了半夜,水都化了開來,身上有股難聞的酸臭味。他的手腳勻稱,腳掌大,手指長,觀那身長足有八尺,兩條健壯的長腿猶如野馬般有力,胯間那話兒與驢馬一般,長得十分漂亮。
游淼再看他臉時,忽地見他睜著眼,又是嚇了一跳,險些把燈打翻在他臉上。
他雙目無神,定定看著那盞琉璃燈。
「為什麼救我?」他的聲音低沉嘶啞。
游淼:「你……還活著?」
他沒有回答,游淼心道這問題得怎麼回答?說他想聽犬戎奴和李延的齷齪事兒?總不能這麼說罷。
游淼:「一時興起,你……沒事罷。」
游淼拿著燈,在他臉上晃來晃去,那人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游淼的臉上,琉璃燈的五色光從屏風後透出來,五彩繽紛的光芒轉呀轉,照著他的臉,也照著游淼的臉。
游淼:「你花了我二百兩銀子呢,可不能死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看著游淼的臉,眼睛一眨不眨,許久後答道:「李治烽。」
游淼確認了他的名字,又說:「為了你,小爺連李延也得罪了,你得識相點。明兒我給你請個大夫,你先躺著罷。」
李治烽沒有回答,游淼便把琉璃燈插在屏風旁掛著,回去躺下,這晚上他總擔心二百兩銀子死了,時不時起身朝屏風旁張望,豎著耳朵聽,及至天亮時,他又躡手躡腳地過去,見李治烽眼睛閉著,用手去探他鼻息。
李治烽:「我不死,你放心去睡。」
游淼點了點頭,又走回去,李治烽又說了句:「救命之恩,我會永遠記在心裡。」
游淼莞爾道:「你別死就成了。」
游淼這會兒睡熟了,直到日上三竿才醒,被折騰了一晚上沒法安睡,丫鬟進來時抽了抽鼻子,說:「少爺,屋裡什麼味兒?」
游淼忙道:「出去出去,都出去,沒妳們的事兒。」
游淼把丫鬟弄出去,忽然又想到了點事,說:「把熏香爐子搬進來。」
丫鬟莫名其妙,游淼又問:「老爺呢?」
丫鬟福了一福,說:「老爺上戶部尚書的門兒去啦。」
游淼正洗臉漱口時,門外又有小廝來報:「喬兒正在二門外等著,預備下少爺讀書的行當了。」
游淼哪有心思去讀書?忙道:「今天不去了,都下去歇著罷。」
每日小廝都會準備伴讀,書僮也是家裡帶來的,每天大家做做樣子,也無人來考校功課,於是都樂得清閒自在。
游淼洗漱完,熏爐被抬了進來,滿滿地罩了把香,早飯也被送到房裡吃,游淼又吩咐做了點消食開胃的粥點,浸了些油炸鷓鴣肉,讓丫鬟撕成絲泡在粥裡,吩咐人都出去,私藏了一碗。
「我要洗澡,去預備下水,再把石棋兒喚進來。」游淼說。
片刻後,那名喚石棋的小廝提著一大桶水進來了,石棋便是常常跟著游淼的隨身小廝,是游淼的堂叔給他派的。昨夜游淼買了個廢人的事他也知道,進來就訝問道:「少爺昨夜將那死狗藏房裡了?」
「什麼死狗。」游淼道:「二百兩銀子呢,來來,搭把手。」
游淼不敢讓他堂叔知道這件事,只怕堂叔一看到李治烽,就要把他扔出門外去,再把他游淼打一頓。先得把他的傷治好了再說,再告訴堂叔這是別人送的奴僕。要治傷就要請大夫,要請大夫呢,就要先把他洗乾淨。
石棋揣著袖子,和游淼站在屏風後看,游淼說:「看什麼看,抱他起來。」
石棋滿臉抽搐,這人實在太臭,滿心不情願,卻也只得幫游淼把他扛起來。李治烽一個踉蹌,站不穩,游淼又問:「你自己能走麼?」
李治烽點了點頭,腳卻是軟的,游淼和石棋把他抱到浴桶旁,將他頭朝下泡了進去,嘩啦一聲兩人都被濺了滿身水,石棋一臉苦相,游淼又道:「去找身乾淨衣服給他穿。」說畢便讓李治烽翻過身,李治烽全然沒了力氣,靠在浴桶旁,閉著雙眼。
游淼拿起絲瓜棒子勉強給他搓了搓,撈起他的頭髮撥到腦後,看他的臉。
「長得挺俊。」游淼說:「你沒事罷?」
李治烽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手從水裡抬起來,發著抖,按在桶沿前,游淼的手背上。
游淼咕噥道:「這麼大個人怎麼連幾個家丁都打不過?」
「他們給我吃了軟筋散。」
李治烽的聲音很小很虛弱,游淼沒聽清楚,湊到他唇邊問:「什麼?」
李治烽的聲音是吁出來的。
「武功。」
游淼驚。
「你還會武功?」
李治烽說不出話來,游淼還想問他點什麼,但看他這半死不活的模樣,只得暫時不管,先放著再說。
石棋帶著衣服進來,游淼先把濕淋淋的李治烽放到自己榻上,給他穿上單衣襯褲,再套上一身布袍,用褥子捲著他,搬到屏風後去。石棋捲了原先的棉被,帶出去扔了,游淼吁了口氣,一切終於大功告成。
李治烽的頭髮還是濕的,臉上終於有了點人色,他比游淼要稍黑一點,瘦得不成人形,顴骨很高,眉骨上有一道還未完全癒合的疤,多半就是那次動起手來,被李延用花瓶砸的了,那疤足有兩寸長,從眉骨直拖到耳畔,好好的一個俊男,就這麼被一道疤給毀了。
他閉著眼,兩道劍似的濃眉很漂亮,鼻梁也很高,手指修長,但臉色灰白,就像個死人,游淼又叫他:「喂。」
李治烽虛弱地睜開眼,瞳裡帶著些微棕色,張了張嘴唇,卻說不出話來。
游淼從脖子上取出個玉,躬身繫在他脖頸上,說:「這是我娘給我的保命符,先借你用用。起來吃點東西。」
游淼把粥碗放在熱水盆裡,翻出一把小玉杓,待得石棋回來,兩人抱起李治烽,讓他坐好,游淼年方十五,石棋才十四,兩個半大少年要擺布這麼一個大男人,簡直是筋疲力盡,好不容易把一碗溫熱的粥給他餵下去。
吃過粥,游淼又打發石棋去請大夫,今天看這樣子也不能出去了,便索性在房裡坐著,翻翻書,發發呆。
李治烽在屏風後咳了起來,游淼忙過去看,李治烽吃過粥,臉上終於有了點血色,他的皮膚色澤較深,不及游淼細膩。手背上青筋畢露,咳嗽時側著身,死死捂住嘴。
游淼給他順了順背,不放心地看了他一會兒,心想等大夫來了,若說治不好,就……扔出去罷。可是這麼大個人,外面風大雪大的,扔在巷子口還不行,得扔遠點,也怪可憐的。二百兩銀子……早知道不做那事,游淼光是想起來就忍不住地心疼,又暗自提醒自己記得,扔他的時候,要把娘給他的玉珮拿回來,免得和人一起扔了。
「你多大了?」游淼同情地問。
李治烽:「慶朔十一年。」
游淼點了點頭,今年是慶朔三十三年,也就是說他已經二十二了。
游淼回到桌前坐下,捂著手爐,想了一會兒,又過去把手爐放到李治烽懷裡,於屏風後他的地鋪旁坐下,問:「哪年被賣到京城的?」
李治烽:「七年前。」
十五歲就被賣進教坊司了,游淼依稀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抄家發配從軍的大戶,女人們就會被賣到教坊司做妓,裡頭男的也有不少,但犬戎奴這玩意,他倒是第一次聽說,只不知這傢伙是個什麼來歷,看他模樣,倒不像個當小倌的。
「少爺。」
外頭響起石棋的聲音,游淼馬上起身出去,老大夫一身風雪,提著藥包,游淼把大夫讓進來。一臉擔心地站在旁邊看,石棋只是連使眼色,游淼眉毛一動示意,問怎麼了?
石棋小聲道:「老爺回來了。」
游淼眼珠子轉了轉,說:「召我沒有?」
石棋搖搖頭,游淼道:「先不管他。」
大夫沒有問李治烽的來歷,也沒有問為什麼游家少爺房裡會住了個男人,只是眉頭深鎖,認真診脈。
石棋朝李治烽說:「我家少爺為了你這賠錢貨,可是請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十兩銀子呢。」
什……什麼?!游淼猶如遭了晴天霹靂,瞪著石棋,咬牙切齒在他耳邊說:「你請這麼貴的大夫?」
石棋說:「少爺,你得想,賠錢貨值二百兩銀子呢,萬一再加十兩能治好,不也划算麼?」
游淼快沒錢了,窩了一肚子火,只得道:「好了好了。」
「老爺回府了——」
「老爺!」
游府三進四院,風雪逾大時,外面猶如下著刀子,馬車停在府外,轎子又把游家老爺抬進二門,晃悠晃悠停在堂廳外,游德祐剛揭開簾子便一個哆嗦,嚎了幾聲,轎子應聲又朝前抬了抬,戳進大門裡。
游德祐這才顛兒顛兒地下了轎子,游德祐中年發福,吃得肥頭大耳,家住京城,專做江南六路生意,常給游家跑腿報信,打聽朝中動靜,日日珍饈美味,胡吃海塞,吃成這副模樣,剛走進廳堂便累得不行,小妾忙上前服侍,遞過熱毛巾,生起炭盆,游德祐這才好過了些,邊抹手邊問:「游淼呢?」
游德祐還是得照看著這麻煩侄兒的,一來游淼是游德川那房的長子嫡孫,地位終究不一般;二來游家終歸得有個人照應,按游德川之意,明顯就是打著讓兒子去做官的主意,不可不理,平日游淼混吃胡鬧,游德祐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了。
管家答道:「侄少爺就在家裡,老爺可要喚他過來?」
一語出,游德祐突了眼,自言自語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大白天的,那小子居然能在家安分待著?」
小妾笑著給游德祐按肩膀,解釋道:「該是今天大雪,也沒地兒去了吧。」
游德祐說:「罷罷罷,喚他過來,讓廚房做點小菜,把午飯吃了再說。」
說話間游淼心裡仍是七上八下,盯著大夫看,大夫只瞇著眼,足有一炷香時分不吭聲,入定了一般,外頭管家聲音響:「少爺,老爺請您過去說說話兒,吃午飯。」
游淼只得過去,臨走時不放心,掏了十兩銀子給石棋,又摸了些碎銀予他作賞錢,小聲吩咐石棋看著,方匆匆跟著管家過去。游德祐也沒說什麼旁的事,只問他功課學得如何,平日都和誰在一處玩云云,游淼記掛著房裡多了個人,又剛吃過早飯,也吃不下,過了便匆匆回房去,說是看書。
游德祐更是驚愕,只以為這侄兒轉了性,喚了他一聲,說:「站住!」
游淼:「咋啦?」
游德祐道:「我且問你,上月宮裡來了個人,送了個信兒……」
游淼想起了那事,忙道:「三殿下找我當伴讀?」
游德祐冷笑一聲,說:「你去不去?」
游淼有點遲疑,游德祐又教訓道:「不是我說你,你怎的就這般懵呢?三殿下那人說是不錯,可終究不是太子……」
游淼因犬戎奴一事和李延鬧翻了,現想到站隊的事就有點忐忑,京中少年都不大,然而這群紈褲哪個家裡是省油的燈?自是耳濡目染,早知朝廷派系鬥爭那一套。各自都早早地站了隊,一邊倒地跟著李延混。
但其實跟了三皇子,也並非說就全不好,來日太子身登大寶,若不剷除兄弟黨羽,但凡稍有點骨肉之情,三皇子就是被封王的。他游淼現在若投了三皇子,以後封王時,也可跟著去富甲一方。
游淼素來沒甚志向,安安穩穩地窩在一處便夠了,要能自己說了算的話,倒不如現在投了三皇子,只要「老三」不謀反,不忤兄,榮華富貴倒不比當官的少。但游淼也知道,他爹現在就指望他當個官兒呢,還能怎麼樣?
游淼笑道:「我原就沒想進宮去。」
游德祐點頭道:「知道就好,我就幫你回了他。」
唉,人在京城,身不由己,游淼剛要出去,外頭又有人來送信,說:「侄少爺,丞相府上公子派人送了東西過來。」
游德祐鬍子微翹,眉毛一跳一跳,游淼接了東西,見是一塊牛皮上寫就的,李治烽的賣身契。
游德祐:「那什麼?」
「沒。」游淼說:「沒什麼。」
游淼把賣身契收進懷裡,朝堂叔嘿嘿笑,匆匆走了。
「怎麼樣?」游淼一回房便問。
石棋道:「大夫說不礙事,都是皮肉傷,有幾處內傷,讓咱去配一方天王保命丹給吃下。受了風寒,一直未好,只怕傷了肺,開了這副藥,過段日子不見好,再喚他來看看。」
游淼點頭,石棋又說:「可是這天王保命丹著實不便宜,也要十兩銀子……」
游淼止不住地肉疼,但二百兩都花了,也不計較這點了,掏銀兩給他,說:「去買罷。」
當天下午石棋把藥抓了回來,游淼把保命丹給李治烽餵下去,再拿了個瓦罐子,就著火爐,坐在房裡給李治烽熬藥,熬著熬著游淼忽覺不對,自己本是大少爺,怎麼買了個奴隸回來,反倒變成服侍人的那個了?!
「我這次為了你。」游淼鬱悶地說:「可真不容易吶,你這賠錢貨,趕緊把藥吃了快點好罷,做什麼都成。」
李治烽吃下天王保命丹,臉色好看了些,只是盯著游淼看,游淼道:「真邪門兒了,怎變我服侍你了?喝罷。」
游淼把藥碗端給他,東西也不收拾,折騰一天以後累得半死,上床挺屍去了。
當夜李治烽胃口好了些,已能吃下稠米煮的雞粥,游淼只想讓他快點好起來,讓廚房熬了一大碗,又打發石棋去買人參,靈芝等藥材,該補的都給李治烽補了下去,免得躺著麻煩。睡覺前又熬了濃濃的一大碗參湯給他灌下,方逕自去睡。
夜半時聽見聲響,游淼馬上被驚醒了,初時以為進了賊,及至抬頭一看,見到一個身影,便知是李治烽。
該不會想偷東西逃了罷,游淼不敢亂動,借著窗外的白光看清楚了些,發現李治烽在收拾白天的藥碗、飯碗,把手爐放好。收拾到書案前時一頓,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賣身契,繼而沒事人一般,把它放到一旁去。
翌日,因李延那事,無人來找游淼,游淼更不可能倒貼上門去,成日就在家中百無聊賴,有時過去看看李治烽好了沒有,有時和他說說話兒,李治烽的話很少,像截木頭。游淼初時倒是十分好奇他的身世,一問再問。
游淼:「犬戎是什麼?」
李治烽:「人。」
游淼:你怎會被賣到京城來?
李治烽:「打仗輸了。」
游淼:「想回家去麼?」
李治烽搖了搖頭。
游淼:「你在教坊司都做什麼?」
李治烽只是看著游淼,不作聲,藥罐沸了,游淼便說:「自己去把藥喝了。」
李治烽沉默地去喝藥,游淼說:「喂,犬戎奴,你要怎麼報答我?」
李治烽:「從今往後,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讓我活,我就活,你讓我死,我就死。」
游淼有點動容,沒想到這傢伙也會說點長句,游淼一時間也想不出要怎麼分派他了,他問:「你會幹活麼?會服侍人不?梳頭會麼?」
李治烽點了點頭,游淼又問:「洗衣做飯打掃,粗活會麼?」
李治烽注視藥碗,略一點頭。
游淼:「打架會麼?」
李治烽:「會一點。」
游淼:「你還會做什麼?」
李治烽喝了口藥,答道:「陪床。」
游淼想起來了,問:「你和李延上過床?」
李治烽搖了搖頭,游淼想了一會兒,說:「等你病好了,你就服侍我罷,服侍得好的話,過幾年再放你回家去。」
游淼不知道和男人上床要怎麼玩,不過看李治烽那模樣,身子多半還不如自己,現在可不能胡亂折騰他,萬一死了太不划算。
游淼坐在案前,又問:「你會陪讀麼?過來給我磨墨罷。」
李治烽喝完藥,過來給游淼磨墨,一撩袍襟,單膝跪在游淼案邊,那動作霎是大氣,又捲起衣袖,骨節嶙峋的手指捏著墨棒,在硯臺上反覆研磨。游淼看了一眼,只覺這人和小廝們都不一樣,有種說不出的氣質。
「你認識字麼?」游淼又問。
李治烽點了點頭。
游淼震驚了,哪有奴隸認識字的?
李治烽磨過墨,起身又去收拾東西,片刻後過來,就在側旁坐下,以拳抵著鼻前,忍了幾次咳,游淼胡亂寫了點什麼東西,便在紙上亂塗亂畫,看不下去書,只是甚無聊,趴下去時正想著李延等人的事,在家裡悶著也無趣,然而開罪了李延,也不好巴巴地去討嫌。
更麻煩的是錢又快花完了,上次給的五百兩銀子才花了不到三個月,得想個辦法怎麼朝家裡要才行。
游淼斜眼瞥這罪魁禍首賠錢貨,只見李治烽正在看案上他亂塗的東西,神情冷漠,李治烽見游淼看他,視線便移到游淼臉上,與他對視。
李治烽不僅磨墨的架勢很奇怪,跪坐的動作也很奇怪,旁的人都是隨便一跪就算,要麼就是坐著,李治烽卻把兩手擱在膝上,腰桿挺得筆直,像朝中那些當兵的一般,隱約有股肅殺之氣。
游淼朝他招手,說:「過來。」
李治烽起身兩步過來,又躬身跪下,就這麼跪著也比游淼高了個頭,低頭看他,游淼總覺得他的目光裡,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游淼右手握著筆,左手手指分開他的衣領,勾出那枚玉珮,說:「這保命符果然有用。我娘留給我的,你看,你那半死德行,兩天就治好了。」
李治烽沒有回答。
游淼又問:「男人和男人,怎麼做那事?」
李治烽不答。
游淼又道:「說話啊。」
游淼總算知道為什麼李延要揍他了,換了游淼自己買個人回來,跩得二五八萬一樣,連話也不答,游淼說不定也想揍他,然而好在先前已有了準備,此刻倒不如何在意。
李治烽:「說不清楚。」
游淼道:「那你改天陪個床罷,教我玩玩,我還沒和男人玩過這事呢,二百兩銀子買你回來,光讓你端茶倒水,也太浪費。」
李治烽點頭,與游淼對視片刻,游淼只覺此人實在無趣。
「側過去點。」游淼示意他側身,坐累了,正想找個東西靠著,便靠他懷裡,懶洋洋地翻書,聽到他肺裡呼哧呼哧的聲音,像是有哮喘。
一下午,游淼漸漸地就睡著了,李治烽竟是一動不動,就像個木頭一般讓他靠著。黃昏醒來起身時,李治烽一個踉蹌,顯是腳麻,游淼哈哈哈地笑,讓他自己去煎藥。
如此數日,每天清晨游淼起來時,李治烽便伺候他穿衣穿鞋,給他梳頭戴帽,每次下跪與他整理袍襟時,俱是單膝跪地,從無卑躬屈膝之相,游淼漸漸覺得這個奴隸的一舉一動,都有種說不出的瀟灑之意。
李治烽把兩副藥吃下去,不到十天身體便漸漸好了,只是沒出過府門,游淼也把房中下人都遣了出去,讓李治烽服侍,出乎意料的是,李治烽不僅願意幹活,而且還很有默契。
游淼只要心中一動,李治烽便像知道他心意般,拿著杯過來,放在案旁;寫會兒字,毛巾會放過來給他擦手;游淼伸個懶腰,李治烽便收了筆墨紙硯去洗。接連數日,游淼發現這傢伙用起來非常順手。
除了陪床未試之外,其餘種種,俱不須他開口吩咐,李治烽便能辦妥。唯一的缺點就是太沉默,有時候游淼在家裡讀書,李治烽便抱著一膝,朝門外看,也不知道看什麼,一看就能看一下午,聽到游淼有什麼響動,便轉過頭看看,起身過來。
李治烽是迄今為止游淼使喚得最舒心的人了,歸根究柢,游淼總結為李治烽對他的事上心。旁的小廝下人都是能偷懶就偷懶,李治烽則是因為自己救了他一命,心存感激,知恩圖報。
很好很好。
游淼對他非常滿意,連石棋都打發出去了,光留他一人伺候,在屏風後又墊了幾層褥子,就讓李治烽睡那一小塊地方,就像一點棉被圍起來的窩。李治烽則像條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不,說狗還不夠恰當,連呼都不用呼,游淼只要注意到他,兩人對視一眼,李治烽就能判斷出游淼是在叫他過來,還是只是注意到他了隨便看看他。
這人實在太舒坦,但話也實在太少,若能多說幾句,和他聊天玩兒,就更完美了。游淼連著快半個月沒出門,都在家讀書,打算把落下的功課給補上,倒是安分了些。游德祐期間來看過幾次,每次有什麼響動,游淼都吩咐李治烽躲到屏風後面去。
游德祐本以為這侄兒轉性,只有游淼自己心裡最清楚,沒錢了。剩下不到六十兩銀子,要花到下次朝父親討錢,這才過了三個月,等過完年,須得怎麼找個法子,哄點錢花才好。
然而正在游淼於家裡悶出個鳥兒來的時候,李延卻是自己找上門來了。
「游淼!」李延站在院子裡嚷嚷,也不管游淼在不在家,帶了個書僮,一路大搖大擺地進來,游淼一整衣冠出去,恰好游德祐不在家,小妾胭紅在廊前探頭探腦的。今兒個冬日正晴好,李延竟會找上門來,倒也是樁怪事,游淼頗有點受寵若驚了。
「怎麼了?」游淼問道。
李延上前推了游淼一把,說:「我倒是問你怎麼了,成日躲家裡做甚?」
游淼嘿嘿笑,說:「正讀書呢。」
李延嗤道:「信你,你家這般有錢,沒見過你讀書,這時間讀的什麼書?」
游淼知道李延也是放下公子哥兒架子,來賠罪了,遂親熱地搭著他肩膀,哥倆朝後院走。
「倒是不瞞你,我光花錢不念書,老頭子要發脾氣啦。」游淼笑著說:「再不讀書,就得斷我糧了。」
李延想到什麼,從懷裡摸出那二百兩銀票,扔回給游淼,說:「喏,還你。」
游淼這下當真感動了,卻知道不好拿,忙道:「不行不行,鐵打的生意釘敲的錢,怎麼能拿?」
李延揪著游淼的衣領,把他朝房裡推:「給你的你就收著!」
游淼:「我家做生意,從來不吃回貨錢!」
李延:「又想挨罵是不?」
游淼:「人都活過來了,就算我真跟你買啦……」
李延和游淼推推搡搡,李延忍不住想把游淼按在身下,把他揉來揉去的,忽然房門開了,游淼感覺到自己靠在一個人身上,回頭看時見是李治烽。
李延見到李治烽,臉色登時黑了。
李治烽只是不說話,把游淼讓到身後,嘴唇微動,似乎想說點什麼,游淼正喜歡這人好使喚,生怕李延又把他討回去打死,忙說:「買都買了,這人歸我了罷。」
李延卻怒了,喝道:「大膽!你就是一條狗!還不跪下!」
李治烽無動於衷,游淼見李延臉色不對,忙道:「你跪你跪,李治烽,跪下。」
李治烽二話不說,單膝跪地,左手按膝,右拳支地,朝游淼微微躬身。
游淼笑嘻嘻道:「要麼咱們這樣。」
游淼接過李延手裡二百兩銀票,自己拿了一百兩,又把一百兩塞進李延懷裡,說:「他姓李,是你給他起的名字罷?」
李延冷哼一聲,游淼又道:「名字我就不改了,犬戎奴呢,就當是你送我的,這點錢,請你喝酒了,成不?」
李延道:「現在是你的奴了,許我打不許?」
游淼道:「當然可以,你打就是。」
李延飛起一腳,把李治烽踹倒在地上,隨手又操起個花瓶,砸在他頭上,碎瓷聲響,花瓶碎了一地,李治烽額上滲出血來,又踉蹌著勉強跪好。
游淼看得臉上抽搐,揣著袖子,李延道:「這狗東西,便宜他了。」
游淼說:「成了,這不結了麼?」
李延道:「給你個面子,這就算了。」
游淼也不知李延跟犬戎奴有什麼恩怨,不過這麼把話一說開,李延以後也沒法為難他了,下次也好帶著出門。
李延轉身朝院裡走,游淼滿心歡喜,這事就算完了,李延的事也說開了,又問:「今兒上哪玩去?」
李延:「林家小子得了匹西域的好馬,看看去,走罷。」
李治烽兀自跪在房裡,一動不動,游淼與李延勾肩搭背,穿過走廊出去了。
待得李延與游淼走後,小妾胭紅從廊柱後轉出來,好奇地朝游淼屋裡看,只見李治烽滿頭血,單膝跪地,收拾一地的碎瓷片,將破花瓶收起來。
「你是游少爺身邊的人?」胭紅問:「怎沒見過你?」
李治烽抬頭看了她一眼。
胭紅又問:「你是啞巴?」
◎
話說當天游淼又和李延有說有笑,去了禮部侍郎家,看紈褲朋友得的小馬,游淼不會騎馬,李延又說教他騎,正結伴要出城去騎馬時,游府一小廝來送信,讓他火速回去。
游淼好生沒趣,只得暫別一幫朋友回家去,進得府內,見廳堂中跪著李治烽,桌上擺著他的賣身契,游德祐怒氣沖沖,躺在椅上像座肉山直哆嗦,游淼便知就裡。
「這人……」游淼說:「是朋友送我的,是個奴隸。」
游德祐:「奴隸也收得的?!你道他是尋常奴隸?這奴隸難養得很!你是不知道!馬上把他送走!打發走打發走,別惹事!」
游淼心裡咯登一響,看看李治烽,問:「你闖禍了?」
李治烽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游淼嘿嘿笑,說:「叔,就讓我留著罷,這廝比石棋兒省心呢。」
「不成!」游德祐炸雷般一聲吼。
坐在一旁的正妻被駭一跳,茶水潑了滿身,忙道:「老爺息怒,老爺息怒……淼兒喂,這可不是什麼尋常奴隸,他可是犬戎人!犬戎奴咱們家裡不能留,會出事兒的!」
「犬戎人?」
游淼不太明白,犬戎人又怎麼了。
游德祐惡狠狠地教訓道:「淼子吶淼子,你是不知道朝廷對犬戎人有多恨!那年我到塞外去運一批貨,咱們漢人跟犬戎人一打起來,死的人跟割麥茬似的,犬戎人強姦咱們漢人的女人,放火燒咱們漢人的屋子,捅死小孩,這些事還做得少了?!」
游淼:「哦。」
數人:「……」
游德祐一手指著跪在地上的李治烽,氣得不住發抖:「塞外逮到犬戎人,都恨不得抽了他們的筋,扒了他們的皮!你還敢將這頭狼朝家裡帶!你就不怕……」
游淼:「可是賣身契上不是都寫著的嗎?喏,叔,您看,這人吃了一種叫什麼來著的藥,就和咱們沒兩樣了……」
游德祐道:「不成不成!你沒明白!馬上把他給我送走!我說,馬上——!」
游德祐歇斯底里的聲音震得屋簷瑟瑟落灰。
游淼嘿嘿笑,游德祐又吼道:「笑!笑什麼笑!」
游淼說:「他也受過教訓啦,前些日子被李延打得去了半條命,我好歹才把他給救回來,連人帶看病,花了我二百五十兩銀子呢……」
一語出,堂屋內所有人登時兩眼翻白,游德祐像頭豬般坐在椅子上突了雙眼,夫人駭得軟倒下去,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外頭偷聽的小妾嚶一聲昏倒在地。
二百五十兩?!游德祐一年府上連吃帶住包打發下人所有開銷,不過也就是八十兩銀子!
游淼又道:「把他秤斤賣了,也賣不到二百五啊,叔,您說是不。」
游德祐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說:「你你你……好啊你,我要寫信給你爹,看他怎麼教訓你……你這小畜生!」
游淼忙道:「叔您息怒,而且,再說了,他是丞相府公子賣我的……」
「太子送你的也不能要!」游德祐說:「馬上把他送走!我這就寫信告訴你爹去……」
游淼沒想到犬戎人會這麼棘手,凡事只要扯到家國恩怨,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讀了幾本聖賢書,也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道理,然而望向跪在一旁的李治烽時,游淼心裡又升起一股別樣的情緒。
倒不是說扔了他捨不得,而是這人好歹也是自己一手救回來的,路上撿個東西、治好一隻貓一條狗也會有感情,更何況人?
游淼看著李治烽,又想到一件事,倒是不知道這犬戎奴對自己有沒有感情?應該也是有的罷,不然也不會說讓他活他就活讓他死就死那句話了。
但有時候,說的和做的,又是另一回事。
游德祐乾瞪眼,說:「喂!」
游淼回過神,嘿嘿笑,游德祐已不吃他這套,提起中氣,正待再吼他時,游淼先一句堵住了堂叔的嘴。
游淼:「要麼這樣?叔我正和李延鬧彆扭呢,過幾天等他上門找我,我再把這廝送回去?」
李治烽聽到這話,微微抬頭,看了游淼一眼。
游德祐說:「你盡快!給我盡快!」
游淼連聲說好好好,又踢了李治烽一腳,讓他跟著自己出去,夫人忙道:「淼子,你別再把這人放房裡了,免得被他報復……」
「行行行。」游淼說:「我心裡有數的,嬸娘。」
當日回去,管家便過來盯著,讓李治烽住到柴房裡去,游淼自知不能再胡鬧了,只得讓他先搬過去,管家打發了李治烽一卷破鋪蓋,要給柴房上鎖,游淼卻怒了,喝道:「做什麼?」
管家忙道:「老爺吩咐的,怕他鬧事。」
游淼:「我把他放房裡十天半個月的他都沒對我做什麼!你還怕他鬧事?」
管家:「這這這……少爺,這是老爺吩咐的……」
游淼不幹了:「我在他身上花了二百五十兩銀子呢!他還得伺候我,把他關起來,你倒是賠我啊!」
管家猶豫片刻,說:「要不這樣?鑰匙交給少爺?」
游淼道:「拿來吧。」
管家把門鎖上,游淼接過鑰匙,當著管家的面,又把門開了,管家只得悻悻走了。游淼朝柴房裡看了一眼,李治烽抱膝在牆邊靠著,抬眼看他。
游淼走了,一連數日裡,李治烽還是一切照常,只是住在後院柴房裡,每天天沒亮就起來,坐在游淼房外,等他睡醒開門,便進去伺候游淼。
丫鬟小廝們對這新來的指指點點,但李治烽不與任何人說話,小妾對這偉岸的男子表示欽佩,夫人則認為李治烽不過是在表忠心。
又過數日,游淼身上剩下幾十兩銀子,出門去找李延,問犬戎奴的事,是非曲直,他總得搞個清楚,才好決定怎麼處置這傢伙。
那天游淼與李延坐著聽戲時,游淼便開口問他。
游淼:「哎。」
李延瞥了他一眼,游淼摟著他,湊他耳朵上親熱地說:「問你個事,那犬戎奴……」
李延:「他給你開過苞了?」
游淼:「沒有沒有……你說的這啥?啊!你被他開過苞了?哈哈哈……」
游淼指著李延一通笑,李延勃然大怒道:「再他媽瞎說瞎嚼,小爺割你舌頭!」
游淼示意言歸正傳,又問:「犬戎奴這玩意……京城不讓養?」
李延:「你說是我給你的就成,明著都說不讓養,小爺還怕了刑部那群狗腿子了?」
游淼說:「為嘛不讓養?」
李延不以為然道:「國仇家恨唄,不然哪來這麼多破規矩。」
游淼又問:「有這麼嚴重?」
李延:「你們南方人都不知道……」
正好戲臺上在演昭君出塞,李延便給游淼解釋犬戎奴為什麼養不得,原來大啟國一直有邊疆之患,百年前與胡狄簽了文書,雙方相安無事了數十年,然而十年前,北疆胡族漸漸崛起,並時不時地有小股戰亂騷擾邊境之事。
當年犬戎、鮮卑、羯、羌、氐五族結為聯盟,頻頻侵犯大啟,掘月山一戰,大啟國敗退,邊境七城慘遭夷狄血洗,埋下了漢人與胡人間的血海深仇。雙方對峙多年,互有勝敗。
後來犬戎王身死,數名王子為王位爭奪不休,戰火一再被擴大,波及各胡族,漢人趁勢再度兵發掘月山,一場血戰後,犬戎人退回塞外,元氣大傷的同時也逐漸衰落,失去胡人部落的領導地位。
當年大戰後擄回的戰俘被運到京城,傳聞犬戎王幼子不知下落,長子則繼承了王位,也未來要戰俘,於是這批犬戎人有的被收押,有的則被發配作役,有的被賣進了教坊司。犬戎人個個都是作戰的好手,能以一當百,擄回來時便都餵下了軟筋散,令他們渾身無力,只得任人魚肉。
游淼聽得一愣一愣的。
李延又解釋道:「那傢伙要是有武功,第一個就是殺了咱們,你信不?他們犬戎人見了咱們漢人,連話都不說就要開打,犬戎人姦淫咱們的女人,漢人又屠他們的村子,不是幾句話能招得攏的。」
游淼半信半疑,不過想想也是,隨便是個人,被李延折磨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肯定要殺他報仇。
「那你怎麼也不……」游淼試探著說:「來個穩妥點的辦法?」
李延道:「所以小爺要殺了他啊!這不是被你要去了嗎?」
游淼沒轍了,只是訕訕地笑。
「嘿嘿嘿。」游淼道:「我這不是不知道嘛!」
李延:「本想帶回家玩玩,那廝又倔得很……罷了罷了,你悠著點兒,玩幾天就殺了他吧,不過是一刀的事,下不了手,遣他回來,我幫你殺了也成。」
游淼聽了這麼一番話,心裡又有些七上八下。正看戲看得興起時,家丁又來叫人,說流州清城郡老爺的信來了,游淼心裡咯登一響,忙和李延告別,逕自回家去。
院中北風正緊,游淼搓著手,下轎,去書房時看見李治烽站在東廂掃雪,游淼一停步,李治烽便發現他了,放下掃帚,似是想過來,又不敢過來。天寒地凍的,李治烽穿得甚是單薄,這人卻似絲毫不懼冷,一身粗布單衣,現出偉岸身材,猶如綢緞裹著鋼鐵。
「進去烤火!」游淼朝他說。
李治烽彷彿想說點什麼,游淼又抬手示意他進去,自己則轉身進了書房。
游德祐瞪著眼看游淼,游淼換了副面孔般,笑嘻嘻道:「我爹說啥啦?」
「你自己看罷。」游德祐把信扔給他,游淼展開信看。
游德祐又盯著堂侄兒的臉,觀察他臉色。
信上對游淼在京城胡天胡地之事隻字未提,只約略說到游淼是成家立業的時候了,當年父親自己十四歲便自立門戶與兄弟們分了家,如今游淼在京中學有所成,該當考慮男兒事業之途。
恰好今年較往年要冷,傳聞北疆邊防動盪,思念游淼,令他歸家一趟。若無他事,便讓游德祐安排,隨北路商隊折而向南,經滄州入流州。
正好了,游淼心想,回家看看,順便伸手要錢,什麼成家立業的,通通都是扯談,京城的書還沒讀完,這時間讓他回去,只怕是要給娶媳婦兒。
「嘿。」游德祐奸笑,「你猜你爹要做什麼?」
「嘿嘿嘿。」游淼也知父親的信欺瞞不過這人精,答道:「想給我娶個媳婦?讓媳婦管著我?」
游淼把信折好收進懷裡。
游德祐又說:「你也知道該被媳婦管著?別忙走,我先問你,那犬戎人呢?什麼時候打發走?這等人可萬不能帶回家去!」
游淼哦了聲,游德祐又說:「歸家前必須打發走!哪來的回哪去!」
游淼有點捨不得,游德祐又教訓道:「回流州去了,你父還少得你二百兩銀子?」
游淼:「是是是。」
游淼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太情願,還想多留幾天,不定府上人習慣了,也就樂得不管了,然而父親既然喚自己回家一趟,犬戎奴就不能放在堂叔家裡。否則自己前腳一走,後腳李治烽就當被賣了。
送去李延府上更是不行,李延看也不看就會把他殺了。
帶著上路?又帶不回家,只能在半路上把他放了,讓他自尋生計去罷。雖說花了二百五十兩銀子,但此刻感覺李治烽的分量又不是簡單的銀子了。
游德祐又讓游淼回去準備,恰好近日冬季商隊就要離開京城。從京城下江北流州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沿黃河下東山,入滄州境,沿路車馬顛簸,甚不安穩,翻山越嶺,得走上四十來天。
而另一條則是離京師北上,沿著塞外一路向東,再在山海關處折而往南,走官道,這條路安穩得多,但塞邊雪大風狂,也要月餘。游淼心中一動,說:「我跟北商隊罷。」
「隨你。」游德祐沒好氣道。
游淼又說:「犬戎奴我帶著出去,隨處找個地方放了,叔不用再費心了。」
看游德祐那神情儼然如送走了個瘟神,游淼經廊前走過,左思右想,走北路是他臨時的決定,不就是個犬戎奴麼?等到了塞邊,給他點銀兩,打發他出去,放他自由,再將賣身契燒了,權當辦件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