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硯,你那個當兵的同學呢?」
埋頭修改圖紙的劉硯置若罔聞,直到隔壁女孩們笑了起來,問出第三遍,劉硯才抬頭看了她們一眼。
一名女生說:「不是打算在這裡找工作的麼?」
「蒙烽啊……」劉硯拿著橡皮擦,在透視圖上輕輕地擦:「他爸媽讓他回家,就走了。上個月走的,妳們反射弧真長。」
「真可惜。」又一名女孩笑道:「那麼帥的兵哥,難怪沒見人等你吃晚飯了。」
劉硯瞥了她們一眼,揶揄道:「誰喜歡上他了?請瓶鮮橙多,我可以把他的電話號碼給妳們。」說著輕輕地吹了口氣,把橡皮屑吹散,猶如在驅趕他腦海中一段固執的記憶。
鈴聲響,下課,學生們湧出教室。
一縷夏天的熾烈陽光從纖塵不染的玻璃窗投了進來,偌大教室內空空蕩蕩,劉硯獨自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收拾手裡的產品效果圖。
這是他分手後的一個月又十二天,與蒙烽的相識紀念日。
七年前,劉硯與從小認識的竹馬蒙烽升上Z市高中高三,表白,相愛。聯考後蒙烽去當兵,劉硯考上了一所大學。學生時代的山盟海誓,劉硯仍然記得,各奔前程後,他們仍不死心地保持著聯繫,期待在畢業與退伍的那天再在一起。
劉硯大學二年級因成績優異,被送去德國當交換學生,遠在異國他鄉,卻仍不忘當初的愛人。回國後保送研究所。研二的這一年,蒙烽終於退伍,來到劉硯念書的S市,再見面時沒有澎湃的感情,沒有激烈的夜晚,蒙烽抱著劉硯,安靜地睡了一個晚上。
劉硯沒有動,卻失眠了一整晚,看著天花板,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蒙烽在S市住了下來,打算找份工作與劉硯共同生活,然而他東奔西跑,學歷太低,卻實在找不到一份滿意的活兒,最後,他走了。
劉硯沒有干預蒙烽的選擇,當他關上門,蒙烽在門外,他在門裡的時候,彼此心裡都清楚,他們都不再是七年前的那對高中戀人了。時間是把最鋒利的刀,拖泥帶水許多年,藕斷絲連的過去終於在再見面時,被無情地一刀兩斷。
眨眼間光陰便從手指縫中漏過去,猶如細膩的沙粉,再無痕跡,人不再是從前的人,愛情也並非當初的愛情,不能責怪異地戀,更不能責怪彼此的人生,誰也沒有錯,一切源於自己。
七年後,分手一個月又十二天的今日,劉硯獨自坐在教室裡,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劉硯!」一同學從前門探頭:「導師在等你,還不去?」
劉硯如夢初醒,快速收拾好圖紙,朝辦公室去。
「設計圖我看了。」系主任說:「小毛病很多,大的問題沒有。」
劉硯放下圖紙,接過系主任遞來的咖啡,邊喝邊看書架,問:「我可以借點書回去看看麼?」
「當然可以。」劉硯的導師是個五十歲的、很有風度的老男人,此時坐在辦公桌邊上,喝了口咖啡:「你的設計都很注重用途,有濃厚的冰島風格,但人體工學這塊是你的短處,簡直是慘不忍睹。」
劉硯自嘲地笑了笑:「在包浩斯上課的時候,我人體工學一直做得很糟糕,老師,這是什麼?」
劉硯抽出書架上的一本書:《喪屍生存手冊》。不禁笑了起來。
系主任很喜歡劉硯這名學生,笑著解釋道:「你知道嗎,美國國防部在五月份於網上發布了一份預警指南,官方宣稱這是為了提醒大家,以應付未來無限的可能。」
劉硯隨手嘩啦啦地翻書,哭笑不得道:「是真的?我借回去看看吧。」
「你的產品修改意見我都寫在隨身碟裡了。」系主任道:「看書的同時也別忘記你的作業。」
劉硯無奈道:「好的。」
劉硯把隨身碟往口袋裡一塞,背著筆記本電腦出來,掏出手機打家裡電話,卻沒有人接。
今天是週五了,劉硯正打算回家,回宿舍收拾東西,同宿舍友卻在看網路直播。
「崔小坤,你這週回家麼?」劉硯問。
「不了,怎麼?」舍友道:「你打算回去?」
劉硯:「泡妞?」
崔小坤:「不──有話快說,想邀請哥去做什麼?」
劉硯笑道:「車借我用一下能不,明天晚上回來,給你加滿油。」
「滾!」崔小坤怒道。
片刻後車鑰匙閃著光飛來,崔小坤是隔壁自動化系的研究所,買了輛二手車,劉硯接過鑰匙道:「謝了,我不想去車站坐大巴。」
崔小坤摘了耳機:「喂,劉硯,你確定真的要回家?」
劉硯埋頭撥手機:「怎麼?」
崔小坤點開一個新聞影片,示意道:「你看。」
「Z市今夏爆發又一波狂犬病潮,有關部門呼籲民眾在家不要出門,等候社區醫院通知注射新型疫苗……」
劉硯蹙眉,問:「什麼時候的事?」
崔小坤抬了抬下巴,端起杯子喝了點水:「今天早上反覆播的新聞,你媽不是醫生嗎?」
劉硯家是單親家庭,從小跟著母親長大,他敏銳地感覺到了異常。
「不要出門?」劉硯的眉毛擰了起來。
「當局在大部分社區噴灑消毒水,並疏散市中心民眾,禁止無關人士進出醫院等公共場所,地鐵暫停行駛……」
劉硯撥打母親的手機,一直占線,這時候她應該在加班,難怪家裡電話沒人接。
「我先走了。」劉硯道。
「祝你好運,別被狗咬了。」崔小坤懶洋洋地說。
劉硯拉開車門,把電腦,衣服一股腦兒扔進後座,從導師處借來的書扔在副駕駛座上,倒車,出發。
中午十二點整,S市高速路口。
劉硯掏錢包,付費,把藍牙接到車上擴音器,按下自動重撥,吉普車駛上高速路。
S市開往Z市的高速路空空蕩蕩,一望無際,盛夏的陽光熾烈,路盡頭的天空一片刺眼的清藍。
Z市往S市方向的道路則排起了長龍,形形色色的車輛不停地按喇嘛。
下午三點半,高速公路最後一段。
手機終於接通,劉硯道:「媽!」
「硯硯……硯硯……」電話那頭的女人聲音焦灼不安。
劉硯馬上把車開向路肩停靠,電話裡雜聲嘈亂,混著此起彼伏的嗚嗚風聲,女人道:「硯硯──」
劉硯把車停穩,吼道:「媽!妳沒事吧!」
女人道:「你別回家,聽媽媽的,先別回家,啊,媽沒事,媽媽愛你,硯硯……」
劉硯:「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妳在醫院還是在家?打家裡電話怎麼不接?」
「硯硯,待在學校,媽媽是安全的,會給你打電話……」
「媽媽愛你,硯硯……」
電話沙沙響,掛了。
劉硯呆呆坐在駕駛座上,再打時電話已關機。
劉硯沉默片刻,再撥打蒙烽的號碼。對方的手機號碼已經在他的電話簿上刪除了,但那個號五年裡都沒有換過,也或許,它的痕跡永遠不可能從他心裡抹去。
蒙烽的電話也占線,劉硯打方向盤,掉頭下了高速路,心神不定地插隊等候在開回S市的車流中。
下午三點四十分,高速公路迴轉彎道。
劉硯再次倒車,開上高速路,朝著Z市的方向風馳電掣地繼續前進。
車上廣播聲響起:「Z市的狂犬病現象已得到初步控制,市立醫院正在組織搶救治療,政府呼籲所有在外地的市民,請暫時不要回家,以免引起交通阻塞……下面為您播放天氣預報……」
下午七點半,高速公路盡頭,下Z市交流道。
天邊一輪緋紅色的火燒雲,鮮豔得像是染了血,一切如常,高速公路的收費站收走票據,開匝道讓車輛進入。
劉硯邊開車邊注意道路兩側,太陽下山了,市區亮起路燈,車輛稀少,應該都聽到廣播內的通知,回家去了。
網路擁堵,幾乎無法登入,手機訊號時斷時續,無以為繼。
下午九點五十分。
越往市中心開,行人就越少,劉硯的家在市中心不遠處,沿路娛樂場所與超市都已歇業,有人影三三兩兩在走動。
街口處停著三輛警車,攔著路障,劉硯心中一驚,馬上踩剎車。
警車頂端的燈一閃一閃,卻不聞聲音,劉硯下車遠遠看了一會,沒見有人,不禁心中疑惑至極。
警察上哪去了?
劉硯果斷進車裡,拉上安全帶,踩油門撞開路障,沿著長街開過。
兩側大樓大部分黑燈瞎火,少數陽臺還亮著燈,劉硯把車門一關,跑上自家住的公寓大廈,櫃檯保全也不在了。
劉硯陷入了一陣迷茫的恐慌中,仰頭,原地轉了幾次身:「有人嗎?!」
沒有人回答,劉硯跑進大廳,猛按電梯。燈光蒼白,最後叮一聲停在九樓。
劉硯一陣風般衝出過道,掏鑰匙開門。門開只見家裡東西凌亂,應該是母親被急急忙忙叫去加班,未曾好好收拾。
劉硯深呼吸片刻,從冰箱裡翻出一盒冰牛奶灌下,出門挨個按了鄰居家的門鈴,一圈下來沒有人開門,劉硯退後幾步,從門下縫裡窺探,沒一戶家裡亮燈的。
劉硯原地站了一會,嚥了下口水,回家收拾幾件衣服,一條毛毯,翻出櫃子下的急救箱。出外時,整個大廈內所有樓層的電燈一閃一閃,繼而滅了。
電梯停止運轉,整個市中心區陷入了黑暗中,唯有獨立線路的路燈還亮著。
劉硯拉開窗簾朝外看了一眼,周圍都停了電,只有遠處另一個社區還燈火通明。他取了瑞士刀與應急燈,一手提著應急燈,推開逃生門快速下樓。
「撲、撲」的腳步聲在樓道裡傳來。
劉硯鬆了口氣,道:「有人嗎?!」
他快步奔下轉角:「到底是怎麼回事?!」
樓道一片黑暗,劉硯提著應急燈往樓梯下一照,霎時全身血液凝固,恐懼感從背脊攀升到頭皮,陣陣發麻。
五樓的拐角下,站著一個臉色蠟黃、肚破腸流的保全,他渾濁的雙眼上翻,眼白對著強光。
這是在做夢,一定是在做夢。
劉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保全拖著腸子,發出一陣哀號聲。
「你……黃先生?」劉硯的聲音發著抖。
保全一步一步,拾級而上,劉硯顫抖的一手擰開樓梯間一側門把,緩緩拉開,保全上到一半時,劉硯猛地衝進過道內,把樓梯間的門砰地一關,背脊抵著門,不斷喘氣。
砰砰的撞門聲響,劉硯嚇得沒命大叫,死死握著門把手。
「有人嗎!」劉硯歇斯底里地大喊。
門把手微微下壓,劉硯觸電般地縮回手,恐懼地看著那扇門,緩緩後退,直至背脊靠上消防箱。
嘩啦聲響,劉硯撞破消防箱,搶出裡面的斧頭。
喪屍?!是喪屍?!劉硯的唯一念頭:這個世界瘋了,如果世界沒事,那就是我瘋了。
門把手轉到底,劉硯又大喊一聲,奪路而逃,找到另外一個逃生通道,跌跌撞撞地衝了進去。
悶熱的通道裡應急燈光猛晃,劉硯汗流浹背,襯衫濕透,撞出了一樓大門,跑出街道。然而面前的景象就像一盆冰水把他從頭澆到腳。
車裡燈光還開著。
一名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眼珠子突出,掛在臉上,俯在他的車窗邊緩慢地摸,像是要開車門。
遠處又有五隻喪屍拖著緩慢步伐,從市中心的花園處走來。
劉硯不住猛顫,緩緩放下東西,把應急燈照向街道外,那名喪屍警察發現了光源,轉過身,緩緩向他走來。
「啊──」劉硯發著抖舉起消防斧,衝上前去,把它的頭劈開一道縫,黏稠的血液灑了出來,繼而抬腳將它踹開。
那具喪屍在地上抽搐,掙扎著爬起,劉硯不住後退,在臺階上絆了一跤,四面八方又有零星喪屍穿著平民衣服,朝大廈門口走來。
劉硯快速收拾東西,衝上車去,關門時一具喪屍擠過來,手臂卡在車門邊上,劉硯狠狠把車門一踹,撞得那沉重的屍體彈開些許,他再重重關上車門,飛速倒車,車後傳來骨骼悶響,繼而撞飛好幾隻喪屍,從它們身上碾了過去。
劉硯撞到好幾次車,最後擦著那充當路障的警車掠出路去,昏頭昏腦也不知道開向了哪裡,見路就開,最後停在一間歇業的超市外,趴在方向盤上喘氣。
他瞥見手機螢幕一閃一閃,是個陌生的來電,接了。
「終於接電話了!」蒙烽的聲音焦急響起:「你在什麼地方?!」
劉硯吼道:「我靠!究竟是怎麼回事!」
蒙烽:「本市有病毒!你別回來,待在你的學校,知道麼?!我馬上過去帶你走!」
劉硯:「我已經在家附近了。」
手機那頭和這頭,都是急促的喘息聲。
蒙烽:「哪條街!」
劉硯:「我有車,你說個地方,我去找你。」
蒙烽:「別胡鬧!你會變成喪屍的!」
劉硯:「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在……」
劉硯猛地瞅見路的盡頭,有一人衝出拐角,背後追著幾隻喪屍,當即猛踩油門,吉普車前輪空轉,繼而蹭一聲衝出去,車頭燈大亮。
劉硯猛按喇叭,蒙烽抬手擋著雙眼,疾步向車子衝來,瀟灑一躍而起,軍靴在引擎蓋上猛蹬,幾步踩過車頂,翻身落在車後,劉硯去勢未消,撞飛了四隻喪屍,猛地前傾。
緊接著劉硯飛速倒車,打開車門,蒙烽坐上車,繫好安全帶,坐在副駕駛座上弓身喘息。
劉硯打開頂燈:「你……怎會在這裡。」
蒙烽喘道:「打你手機和家裡電話都沒有人接,打去你學校,他們說你回家了。」
劉硯疲憊地點了點頭。
蒙烽:「雖然那時說好,分手就再也不見面了,但我覺得,咱們還是朋友,我想不出要去找誰,還是怕你出事。」
劉硯眼睛有點濕,打方向盤拐彎,開進另一條路。
蒙烽:「去什麼地方。」
劉硯:「醫院。」
蒙烽:「不能去那裡!喪屍就是從那裡跑出來的!」
吉普車猛地一個拐彎,在夜路上拖出刺耳的聲音。
劉硯吼道:「我媽在醫院!」蒙烽對著他大吼道:「太危險了!你會死的!」劉硯狠狠踹開撲上來的蒙烽,吉普車撞在路邊的長椅上,砰一聲消停了。
「車給你。」劉硯冷冷道:「祝你好運。」緊接著要轉身下車,卻被蒙烽緊緊抓住。
蒙烽沉聲道:「我陪你,這種時候不要再任性,好麼?」
劉硯長嘆一聲,坐回身,倒車,轉進主幹道,街上空空蕩蕩。蒙烽說:「醫院是高危地段,中午新聞說狂犬病患者就是送去那裡集中……」
「別說了!」劉硯難過地大吼道,狠狠一拳砸在喇叭上。
蒙烽靜了,劉硯繼續開車,急促喘息。
「你爸呢?」劉硯問。
「還在部隊。」蒙烽說:「但找不到人。」
蒙烽的父親是一名軍官,母親早在他很小時便離家出走,蒙烽的童年裡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
父母都不太管他,他的奶奶把他撫養大,缺乏嚴格的管教導致他學業荒廢,直到高三與劉硯相愛後才開始認真念書,然而已經太遲了,聯考落榜,只好去當兵。
你那是什麼爸?劉硯一直心裡頗有微詞,大學起碼花錢找間社大給兒子拿張證書也好,況且退伍後,蒙父竟也絲毫不過問兒子的生活。
「這是什麼?」蒙烽發現了置物箱上的書,對著前座頂燈翻了翻。
劉硯:「導師借給我的,據說美國國防部五月就已經在網上發布了喪屍應對指南,很多人都把它當作一個笑話,後來印了不少小冊子到處流傳。」
蒙烽:「你說他們是不是已經開始準備面對這件事?你也看到喪屍了,你覺得那是什麼?」
劉硯:「我怎麼會知道?我們又不用拯救世界,能活下來已經不錯了。」
蒙烽:「死了以後還能行動……是一種病毒,不是什麼鬼怪,你是無神論者,劉硯。」
劉硯:「我倒是希望有……不,別這樣。」
吉普車緩緩停下,道路盡頭是幾輛橫著的警車,再過去則是醫院。
五、六名警察用對講機大聲交談,劉硯把車開過去,一名警察跑過來喊道:「封鎖了!不要過去!」
警察猛拍車窗,前方響起刺耳的機槍聲,聽得劉硯不寒而慄。
蒙烽搖下車窗,警察俯身道:「回去!都回去!」
劉硯道:「我一定得過去!」
機槍掃射聲震耳欲聾,警察大喊道:「都死了!活人已經撤離,那裡已經是隔離區了!」
劉硯發著抖,盯著那警察,注意到他的脖頸處一道淺淺的傷口,傷疤上已經結痂。
警察的側臉浮現出淡淡的紫褐色斑紋,焦急道:「掉頭!離開這裡!政府很快就會開始疏散!」
遠處又是一聲爆炸,警察不再理會劉硯,打了個手勢,轉身跑向防線。
哀號聲大了起來,嗚嗚猶如風吹,劉硯想起電話裡、與母親最後對話時的風聲。
「媽──」劉硯大哭起來,猛踩油門,開車衝向封鎖圈。
蒙烽:「劉硯!醒醒!別衝動!!」
蒙烽緊緊抱著劉硯,在他耳邊喊道:「我來開車!讓我開車!」
劉硯近乎瘋狂地狠捶方向盤,又以頭猛撞,最後脖側被蒙烽使力按下,眼前發黑,躺倒下去。
再醒來時,劉硯短髮凌亂,斜斜躺在副駕駛座上,道路兩側黃色的燈光在他臉上閃過。
蒙烽:「你睡會。」
劉硯沉默,他昏昏沉沉的問:「這是什麼地方。」
「出城的路。」蒙烽專心地開車,沿著馬路離開Z市。
劉硯:「不回你家收拾點東西麼。」
蒙烽搖了搖頭,劉硯雙眼迷濛,向窗外看,Z市三環外一切如常,路邊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還開著。
「要通知他們疏散嗎。」劉硯疲憊地說。
蒙烽答:「政府會通知的,他們已經知道了,你現在衝進別人家裡大喊大叫,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劉硯勉強點了點頭,他們都避開了那個沉重的話題,誰也不提醫院與劉硯母親的事。
車流越來越多,行車速度緩了下來。
劉硯藉著燈光,翻開那本《喪屍生存手冊》,問:「你就沒有要找的其他人了麼?」
蒙烽淡淡道:「有幾個戰友,不過他們都不在本市。」
劉硯翻開書。
B,逃生裝備:現在是時候挑選維持你的生活甚至生存所需的裝備了,在短途轉移中,標準的災害生存工具包就夠了,而在更長的路程裡,以下列出的物品都應是必須的。
劉硯自言自語道:「不管你要去哪裡,水,每天三升。」
「什麼?」蒙烽問道。
劉硯:「停車。」
劉硯推開車門下車,帶了錢包匆匆跑向路邊的便利商店,店裡空空蕩蕩,蒙烽煩躁地猛按喇叭。
劉硯打手勢示意稍等,進便利商店裡買了一箱罐頭,蒙烽馬上下車跑過去,協助他把東西搬上車。劉硯再進商店內,買了手電筒、蒸餾水以及燒烤用的炭爐,最後把巧克力和高濃度的白酒磕磕碰碰地搬上車。
前面的車走了,後面等待的車隊猛按喇叭,卻有更多的人下車,翹首眺望。
劉硯關上車門,茫然問:「你們為什麼離開這裡?」
車主有男有女,所有按喇叭的聲音都停了,看著劉硯不說話,片刻後不少人交頭接耳,紛紛跑向便利商店開始搶購東西。
蒙烽:「走吧。」
劉硯上車,再次前進。
他花光了所有的現金,信用卡上透支了五千多元,買到一個急救箱,一個燒烤爐,兩大桶水,一箱牛肉罐頭,一箱午餐肉罐頭,一大盒巧克力,四個手電筒以及整排的電池。一個玩具望遠鏡,還有一包肥皂,一包洗衣粉,兩箱餅乾,十捲保鮮膜。
蒙烽說:「我們去你學校麼?」
劉硯:「對,其實可以不用買這麼多東西的。」
蒙烽:「不,你還應該買幾個水壺。」
劉硯道:「學校裡有,希望那裡沒事。」
劉硯低頭翻書,蒙烽問:「書上怎麼說的。」
劉硯答:「這上面把喪屍爆發分為四級,第一級是騷亂型,通常只有十到二十隻會感染病毒,造成小規模騷亂。老天這書簡直是瘋子寫的……頭頭是道。」
蒙烽:「繼續說。」
劉硯:「第二級是危機型,通常有二十到一百隻行動……可能市中心和醫……可能家裡附近就是這個規模了。」
「第三級是災難型,喪屍的數目將以千計,在方圓數百英里的範圍內肆虐。襲擊的持續時間加上漫長的掃尾工作可能會有數月之久。這個時候軍隊出動進行封鎖,清掃。」
「還有麼?」蒙烽問。
「第四級是毀滅型,這個時候喪屍已經占領了整個世界,倖存的人類需要花十年到十五年,等待它們自然腐化或者自相殘殺……這太扯了。」劉硯心裡湧起一股強烈的荒唐感,只覺手冊上所言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真實的事情就發生在今天晚上,令他無法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車隊前進速度又緩了下來,蒙烽說:「是一種類似於狂犬病的病毒而已,只是人類還沒發現,瘋牛病,狂犬病,這些都會研究出疫苗的,這次也一樣。」
劉硯點了點頭,出神地望向窗外,狂犬病和這種病毒雖然有很大區別,卻也具備了驚人的相似之處。
所有患病者都會失去神智,四處遊蕩攻擊,都會通過唾液傳染,區別只在於前者發生在活人身上,而後者發生在死人身上。
但誰又能證明,那些行走的喪屍已經死了呢?
劉硯想起拖著腸子的保全,不禁打了個寒顫。
車隊龜速前進通過高速路收費站,還有三輛車時完全停止。
收費站上的擴音器大聲說:「前面路段施工,接到交管局最新通知,請所有車主向國道973號移動,這裡暫時停止通過,給您造成的不便非常抱歉。」
蒙烽:「怎麼辦?要封鎖隔離了。」
劉硯:「再等等。」
前面第一輛自小客車的車門打開,車主跳下車來,那男人指著收費站工作人員大罵,聲音太遠聽不清楚,劉硯舉起望遠鏡蹙眉觀測,見到那男人揮舞的手腕上有一道疤痕。
再朝車尾看時,一名母親驚疑不定地抱著小孩瑟瑟發抖。
「你看得見麼?」劉硯把望遠鏡遞給蒙烽,蒙烽看了一眼,劉硯道:「他的耳朵後面。」
蒙烽也注意到了。
「灰色的斑。」蒙烽說:「他應該見過喪屍,他被傳染了。」
劉硯:「你記得那名警察麼?」
蒙烽喘著氣,點了點頭。
車主交涉未果,臉色煞白,他鑽進車內,繼而猛踩油門,砰的一聲巨響撞開柵欄,衝上高速。
「禁止強行通過!」收費站上的大喇叭喊道。
巡警紛紛過來,劉硯道:「立刻走!」
蒙烽咬牙一踩油門,跟著衝過收費站,五、六輛車緊跟而過,駛上高速,劉硯回頭看,只見警車長鳴,衝過來圍住了通道,形成嚴密封鎖線,把所有來不及過站的車輛攔在收費站另一邊。
劉硯提心吊膽地看了一會,遠處景象已成為一個小黑點,高速路兩側燈光飛速掠過,直至此時,二人才真正鬆了口氣。
「我來開吧。」劉硯疲憊道。
蒙烽說:「你去吃點東西,休息一會,下半夜你開。」
劉硯回手到後座翻揀,他已餓了一整天,拆開一包餅乾,就著沒喝完的蒸餾水填飽肚子,問:「這是什麼?」
蒙烽轉頭一瞥,劉硯手裡拿著個資料夾,裡面是幾份合約。
「工作。」蒙烽面無表情道。
「意外保險……人身安全……終身保險……」劉硯說:「你賣保險?賣了幾份。」
蒙烽看著前面的路,答道:「一份也沒賣出去。」
劉硯:「你不適合幹這行。」
蒙烽窩火地嘆了口氣。
「月薪多少要靠抽成,一個月只有五百底薪。」蒙烽的聲音低沉,帶著鬱悶:「政府安排的工作太久了,只能先找份活糊口。」
劉硯說:「你應該慶幸沒賣出去,否則心理會更不平衡的,你的公司現在多半已經賠得破產,一個子兒也發不出來了。」
蒙烽與劉硯都笑了起來。
劉硯欣然道:「如果這次咱們活著回來了,我就買一份……」話音未落,蒙烽道:「小心!」緊接著猛地一打方向盤。
剎車聲幾乎刺破耳膜,兩輛車同時在高速路上打橫,蒙烽與劉硯的吉普車滑向右側路邊,一輛在他們前面不遠處的自小客車失控般地轉了個圈,撞上圍欄,發出一聲巨響。
「怎麼了?」劉硯解開安全帶,倚在窗邊猛喘。
小女孩淒厲的尖叫劃破寂靜的夜空,從打橫的自小客車內傳出來。
女人淒慘地尖叫道:「救命──」聲音戛然而止。
小女孩的尖叫猶如犀利的哨子,歇斯底里,劉硯發著抖摸到望遠鏡,看見自小客車的後座內嘩地噴出一攤血,濺在玻璃上。
蒙烽搶過望遠鏡看了一眼,馬上放下,四周靜了。
接著車窗砰砰響,劉硯與蒙烽都全身發寒。
「走……」劉硯道:「那對母女應該都死了。」
蒙烽勉強點頭,踩油門,開回車道,揚起尾煙駛進了夜色。
他們都沒有說話,過了很久劉硯才猛地解開襯衫,發著抖摸自己的手臂,蒙烽道:「別自己嚇自己!」
劉硯赤裸的上身白皙勻稱,他用消毒紙巾把手臂擦了一遍,再仔細回想從見到第一具喪屍到與蒙烽相遇前,確認了自己沒有與喪屍直接進行肢體接觸。
他反覆用濕紙巾擦拭食指與砍過喪屍的手,最後神經質地從急救箱裡取出藥用酒精,發著抖澆在手上。
蒙烽左手按方向盤,右手緊緊攥著劉硯的手腕,剛毅的側臉籠著一層光暈。
「怕什麼?」蒙烽笑道:「你就算被傳染了,痛苦的人也只是我。」
劉硯一想也是,把酒精收起來,蒙烽放開手,自言自語道:「我如果變成喪屍了呢?」
「不知道。」劉硯說:「別指望我能救你。」
「不用你救我。」蒙烽說:「到時記得逃跑。」
劉硯道:「不了。」
他認真地看著蒙烽,蒙烽手肘支著方向盤,傾過臉來,定定注視著劉硯的雙眼,讓他看個仔細。
「沒有那種斑。」蒙烽帥氣地笑了笑:「我身手很好,或者把衣服脫光,讓你看看?」
劉硯眼中帶著笑意:「免了,謝謝,其實我不在乎你身上有沒有疤痕。」
蒙烽:「那是在想什麼?想我了?」
劉硯:「有一點,突然想仔細看看你。」
劉硯低聲道:「有也沒關係,不是我吃了你,就是你吃了我。自己一個人活著,本來也沒多大意思。」
「是啊。」蒙烽附和道:「一個人活著,寂寞。」
說著隨手按開車上的收音機,劉硯搖下車窗,夏夜清爽的風吹了進來,帶著搖滾樂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飛揚。
◎
一場夏季的雷雨在F市的上空醞釀。
電燈滅,全城陷入了漫長的黑暗中,公寓裡,決明身上的西裝校服仍未換下,坐在客廳邊緣,對著落地窗外的黑暗發呆。
雷雲竄出糾結的明亮閃電,將矗立於大地上的高樓與黑壓壓的夜空連成一線,遠方的景色在少年漆黑的雙眸中旋轉。
第一聲炸雷綻放,照亮了他蒼白的臉,有什麼在雷聲中響起,滾雷過去,電話鈴聲急促地一聲接一聲。
「爸,你還多久到家。」決明道。
「寶貝!」電話那頭的男人焦急地喊道:「你在做什麼?!我沒這麼快回來!」
「嗯,知道了。」決明答道,又一聲霹靂爆開。
張岷的聲音喊道:「我得在路上耽擱一會!估計得午夜才能到家!你先吃晚飯,冰箱裡有熟食!」
電話那頭嘈雜紛亂,像是有什麼動亂,人的喝罵、催促聲,暴雨鋪天蓋地的嘩嘩聲響。
決明道:「停電了,微波爐不能用。」
張岷焦急地喊道:「你說什麼?!大聲點!我聽不見!」
決明大聲道:「沒什麼!掛了!」
張岷總算聽見他的聲音了,笑著喊道:「等我!爸爸馬上回來!」
決明掛了電話,去倒了杯水,也不開冰箱,就在漆黑的家裡安靜坐著。他一週五天住校,在F市念高中,難得的假期回來一次與養父團聚。
張岷週四去外地出差,說好要出去吃飯,張岷辦完事,週五趕回來時卻被堵在了路上。
還有兩個小時又是新的一天,決明在黑暗裡坐著,一動不動。
十二點整,電來了,整個房子一瞬間亮了起來,決明的瞳孔難以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不自然地瞇了起來。
他打開電視,畫面全是雪花,沙沙地響,又把電視關了。樓下遠處傳來救護車的嗚嗚聲響。
電話又催命地響了起來,決明過去接了,那邊的聲音小了許多。
張岷:「寶貝……你沒事吧?」
決明:「沒。」
張岷的聲音聽得出在顫抖,話語斷斷續續:「你別出門,見鬼了,這是怎麼回事?有人敲門嗎?有人敲門千萬別開。」
決明答道:「哦。」
張岷喘了一會,那邊十分安靜:「到樓下來等我,進市區了。」
決明答道:「知道了。」
張岷馬上又改口道:「不不,你在家裡,嗯,收拾一下,把卡、錢、藥都帶著,收拾幾件換洗的衣服,爸帶你去露營。」
「寶貝!等我回來,無論誰敲門都別開,我還有十分鐘到家。」張岷道:「誰敲門都別開!記得!」
決明默默地掛了電話,走進房間,什麼也沒有問,把自己住校用的旅行袋取出來,拉開拉鏈,翻出要洗的衣服放進洗衣機。繼而收拾張岷的,與幾件自己的衣服,醫藥箱,菸,錢和卡。
張岷的銀行卡和現金都放在一個抽屜裡,決明還在抽屜裡翻到一個小盒子,盒裡是一對白金的手機吊墜──摩羯座與巨蟹座。
決明把摩羯座的拴在自己手機上,另一個用小指頭勾著,收拾好了東西,在客廳坐著等。
門外響起一聲淒厲的慘叫,決明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他的雙眼十分茫然,開電視,依舊沒訊號,又關電視,開開關關,重複了好幾次,最後讓它開著。他則緩緩起身,走到門上的貓眼前朝外望去。
過道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按道理不應該才對。
「救命──」女人淒慘的叫聲,將門擂得砰砰響,決明的眉毛被震盪的門碰了碰,往後退了點。
他面無表情地想了一會,低頭時看見門邊排得整整齊齊的自己的球鞋、張岷的軍靴,一大一小兩雙人字拖。
決明道:「我爸讓我別給人開門。」
過道裡瘋狂地擂門,片刻後響起一聲哀號,決明站了一會,彎身穿鞋子。
單膝跪地綁鞋帶時,一團黏稠的血從門縫下滲了進來,決明注視片刻,讓開些許,繼續穿鞋。
穿好鞋起身時,決明將手放在門把上,門外一片安靜,叫聲沒了。
決明又改變了主意,坐回沙發上,定定盯著門。
沒多久,有節奏的捶門聲響起,伴隨著「呵──呵──」的野獸般的叫聲。
決明面無表情地看著,而後電梯「叮」一聲響了。
「爸。」決明道。
張岷的聲音在過道裡怒吼,消防箱玻璃碎裂聲,大喊聲,撞擊聲,決明上前去開門,將繫著防盜鎖鏈的大門拉開一條縫,張岷大吼道:「別出來!現在別出來!」
決明站在門口,被碰地一撞,門外伸進一隻腐爛的手亂撓,緊接著被拖了出去。
張岷道:「關門!」
決明關上了門。
重物倒地的沉悶聲響傳來,外面安靜了。
「爸?」決明道。
「沒事……」張岷發著抖的聲音說:「別看貓眼,再等會。」
決明默默點頭,又過一會,他忍不住湊到貓眼上看,張岷正在把什麼東西藏進安全過道裡,擦了把汗,說:「寶貝,可以開門了。」
決明把防盜鎖鏈下了,打開門。
張岷一身是血,喘息著注視他,雙眼通紅,兩人面對面地站著。
張岷身高一百八,決明才十五歲,比他矮了個頭,抬頭看著他。
張岷嚥了下唾沫,慢慢把決明抱在身前,摸了摸他的頭,長吁道:「總算……見著你了,還以為這次回不來了。」
決明沒有說什麼,只是簡短地答了句:「嗯。」
張岷:「我愛你,寶貝。」
決明點了點頭。
張岷把門關上,倚在門上直喘,決明問:「吃飯了嗎。」
張岷答道:「怕是吃不成了,外頭的店都關了,改天吧。」
決明道:「我問你吃了嗎。」
張岷茫然搖頭,疲憊地說:「寶貝你呢。」
決明說:「電來了,我去熱飯。」
張岷馬上意識到危險:「不,咱們得走了,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嗎?車就在樓下,馬上走,離開這裡。」
決明說:「你能開車嗎。」
張岷睜著通紅的雙眼一陣風般進了房間,找了瓶紅牛打開灌下去,繼而進浴室,擰開蓮蓬頭,決明入內去給他翻找換洗的衣服。
張岷二十八歲,念過書,當過兵,走南闖北地去過不少地方,正值年輕力壯,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站在蓮蓬頭下嘩嘩地淋著熱水,全身赤裸,水流沿著他健美的腹肌淌下,像一隻充滿野性卻又溫柔的豹子。
決明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熱水令張岷放鬆了不少,先前神經兮兮的緊張感已消退,終於鎮定下來了,他側頭看著決明,想說點什麼。
決明道:「爸,我也愛你。」
張岷想招手讓他過來一起洗,卻想到時間緊迫,忙道:「寶貝,東西收拾好了嗎。」
決明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走出浴室。
「生意怎麼樣。」決明問。
張岷嘆了口氣,答:「挺好,咱們從北面的高速公路出省,去別的城市,找上次請吃過飯的那個王大哥,開車兩天能到。」
決明又問:「這裡呢。」
張岷穿好衣服,換了條西褲,襯衫,匆忙出來,說:「顧不上了。」
決明:「公司呢。」
張岷靜了片刻,而後道:「沒法再開張,咱們離開以後,明天再給他們打電話,走。」
張岷取過旅行袋,反手挎在肩後,一手開門,另一手牽著他的養子,在門口一停,那灘血跡仍在,已變得乾涸黏稠。
「別看,寶貝。」張岷小聲說,繼而右手攬過決明肩膀,手掌捂在他的眉前,半抱著他走出樓道。
決明也不掙扎,踉踉蹌蹌地跟著張岷走,進了電梯,到地下車庫,張岷一路把決明帶上車,深吸一口氣,把副駕駛座的車窗設成深茶色,讓決明繫上安全帶,取來毯子給他蓋上。
「你睡會兒,到時候爸叫你。」張岷道。
決明點了點頭,像隻蜷在毯子裡的貓:「油夠麼?」
張岷倒車向後看,片刻後側過身,決明自覺地湊過來點,二人接了個悠遠綿長的吻。
決明伸出雙手抱著張岷的脖子,頗有點依戀的意味,張岷喘著氣道:「待會,出市就好了。」說著用力揉了揉決明的額頭,發動轎車引擎,駛出公寓大廈。
F市就如遭到一場世界末日的浩劫清洗,街邊昏黃的路燈亮著,滿街亂飛的報紙,置棄的空車便這麼扔在馬路邊,看板的燈箱一閃一閃。
張岷開車沿路經過荒蕪的市區,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從高速路進市區時還沒有這種景象,只是短短一夜間,整個F市公園、街道竟是空空蕩蕩。
馬路上遊蕩過一個人。
張岷猛打方向盤,剎車發出刺耳的尖銳聲響,然而終究轉彎不及,砰一聲巨響,將橫過馬路的那人鏟得直飛起來。
決明馬上睜開雙眼,醒了。
張岷道:「沒事……我下車去看看。」說著解開安全帶,卻被決明一隻手拉住衣袖。
只見馬路上不遠處那具被撞翻的「屍體」又撐著地面,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張岷喘息著繫上安全帶,繞開活死人,繼續開車一路前行。
汽車開過封鎖線,警察示意張岷搖下車窗,打著手電筒往車裡張望,照上決明清秀的臉。
「受傷了麼?」警察問道:「被抓傷和咬傷到隔壁的醫務所去包紮。」
「沒有。」張岷忍不住一陣膽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狂犬病傳染。」警察道:「你沒聽廣播?」
張岷搖了搖頭,他和決明臉色如常,不像染病的人。
警察問:「你呢,身分證拿出來看看,做什麼的?家在哪裡?」
張岷道:「他是我兒子,養子,我是他監護人。」
一名女警過來,招手道:「我看看你的眼睛。」
決明瞳孔不太適應光線,微微收縮,警察評價道:「很漂亮的小子,你媽媽呢?怎麼不吭聲?身體不舒服?叫什麼名字?」說著對照身分證。
張岷道:「寶貝?告訴叔叔你的名字。」
「決明。」他開口道。
張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孩不愛開口,他媽媽……」
決明忽然道:「我沒有媽。」
張岷十分尷尬,警察卻理解地點頭,打了個手勢,放行。
活人終於漸漸地多了起來,張岷的呼吸仍有點發抖,下高速路的路上排起車隊的長龍。前後左右都有車了,不少車主時不時還搖下車窗怒罵。
張岷終於鬆了口氣。
還有兩百公尺就是高速路收費站,四座刺眼的白熾燈將路口照得猶如白晝。遠處傳來爭吵聲,以及喇叭的廣播:
「各位市民請耐心等候,經過關口時需要接受掃描與檢查……」
看樣子一時半會出不去了,四處都是武警,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張岷連著開了近十五小時的車,實在撐不住,側頭道:「寶貝──」
決明湊在車窗前朝外看,被叫了聲,回頭迷惑地看著張岷。
張岷道:「你再睡一會,聽話。」
決明搖了搖頭,張岷順著他的目光向外望,說:「爸休息一會,待會前面的車走了你喊我。」
決明點頭,張岷脫下外套蓋在自己身前,斜倚在駕駛座上,閉上眼。
決明朝窗外張望,漆黑的天幕中閃電此起彼伏,在高速路口下,曠野的盡頭將天地連在一起。
他們的車隔壁停著另一輛吉普車,堪堪錯開些許,決明坐的位置正對著吉普車的後座側窗。
那裡坐了個女人,轉頭笑著看決明。
決明一隻手按在車窗上,雨又下了起來,晶瑩的雨水順著玻璃淌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對面吉普車窗後的女人不見了。
緊接著一股鮮血潑在車窗上,淒厲至極的尖叫傳出,一隻手抓上車窗,抓出一個血手印。
張岷被猛然驚醒,外面傳來警察的大喊。
「怎麼回事!」
「把車門打開!」
「裡面的人把手放在頭上,下車!」
決明探頭張望,只見吉普車駕駛座被拉開,幾名警察把車主按在地上,車主不住掙扎,亂叫亂咬,一名警察被咬著手臂,痛得忍不住大叫。
父子二人靜靜看著這一幕。
警察們將那咬人的車主拖走,血水淌下車來,被雨水沖刷到路邊。先前對決明微笑的那女人半個屍體懸下車,被牙齒咬得面目全非。
決明說:「肖老師。」
張岷:「……」
死者是決明學校裡的老師,決明對她揮了揮手,張岷道:「別往外看,走了,寶貝。」
堵塞的車隊又動了起來,決明目光渙散地看著燈光流轉的隊伍。
終於輪到他們過關,兩人被帶到一間亮著燈光的小屋裡,坐著數名醫生。
「去什麼地方。」一人問。
張岷答了,是去S市。
「衣服脫了。」
張岷脫下外衣和長褲,數人掃了一眼,張岷穿上,又給決明脫了衣服。
「過來打針。」又有護士道。
預防針的針管很細,注射後張岷問:「這是什麼血清?」
一名醫生抬眼道:「你們去的地方也有狂犬病爆發,建議朝西北走,西北有親戚嗎。」
「張總!」一名主任醫師發現了張岷。
張岷忙與他握手,決明走到車旁,張岷道:「是流行病?」
主任醫師小聲道:「不太清楚,張總那邊能調集一些藥材支援麼?」
張岷苦笑搖頭,員工都走了,調集什麼藥材?張岷的老家在離這裡不遠的鄉下,數年前當兵退伍,無親無故,到省城來創業,憑著老父生前傳下的中醫手藝開辦了一家小規模的藥材公司,與省城的幾個大醫院素有藥材生意往來,面前的主任醫師便是收過他紅包的人。
張岷道:「庫存不多了,正打算去外地進貨,這不剛回來,貨還沒到,訂金已經付了……」說著一手在外套口袋裡摸,摸不出東西。
決明走過來,遞出一包菸。張岷哭笑不得,心想幸好決明心細帶了菸。
主任醫師接了,張岷給他點菸,又問:「已經有疫苗了?」
主任醫師說:「作用尚不清楚,但對人體無害,先打一針看看,還需要小心。」
張岷點了點頭,主任醫師又道:「注意聽廣播,這次的流行病雖然來勢洶洶,但還沒有達到當年SARS的規模,應該能好起來的。」
張岷說:「走了,你們也千萬注意自己安全。」說畢與那醫生作別,上車離開高速路口。朝S市出發。
炎炎夏天,烈日當空,第二天的正午,一輪烈陽灼得柏油馬路快要融化般的滾燙。
他們抵達S市的郊區。
「這是怎麼回事?」張岷摘下墨鏡喃喃道。
面前是破敗的收費站入口,張岷下了車,不少人從收費站內衝出,個個恐懼大喊,看那架勢似要過來搶車,張岷當機立斷坐回車內,猛打方向盤離開高速路段。
「王大哥,喂,聽得見嗎?」張岷把耳機戴上,焦急地說:「對,我們快到了,還有二十分鐘車程。好的,沒問題,嫂子和小珊呢?」
決明注視車窗外遠處的人,張岷一上車,對面的人馬上停下腳步,遠遠看著。
「他人呢。」決明問。
張岷顧不得查看周圍環境,開車前往電話中指定的地點,答道:「他不在家,待會可能有點擠,寶貝,你得坐到後座去。」
決明理解地點了點頭,張岷把車停靠在一棟兩層小樓後的停車場上,左右看了看,沒有人。
路邊的行道樹萎靡不振,空曠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垃圾,碰翻的垃圾桶被熱風推來推去,輕輕滾著,發出噹啷聲。
上高速後決明睡了一夜,張岷卻已經連著四十八小時沒闔過眼了,此刻在方向盤前不住耷拉腦袋。
「你睡吧。」決明說。
張岷疲勞點頭,索性側過身,枕在決明腿上,迷迷糊糊說:「他來了以後喊我。」
決明嗯了一聲,遙望遠處發呆。
父子在車上等人,決明一會捂著自己左耳,又換捂著自己右耳,歪著腦袋聽了聽,抬手摸了摸張岷帥氣的側臉──他的眉毛擰著。
決明用手指把養父的眉毛舒開,抬頭看了一眼。
遠處一群小孩在烈日下漫無目的行走,雙手微微抬著,拖著腳步,穿過馬路,其中一個小女孩的腦袋凹陷下去,脖子以一個不自然的姿勢歪著。
決明微微瞇起眼,他們在這裡等的人是張岷生意上的夥伴,名喚王博,三十出頭,也是昔年張岷當兵時,部隊連長介紹的戰友之一。
王博已經結婚了,妻子很漂亮,有個四歲的小女兒,張岷曾經帶著決明過來玩,這對夫妻很喜歡決明。
決明也挺喜歡他們,當然,以他的性格不會有太熱情的表達方式。王博的女兒親近他,決明來做客的時候會陪著她,帶她去遊樂場,讓她玩,自己則在一旁看著。
決明的旅行袋上還貼著小珊的自黏貼紙。
足足過了三小時,決明搖了搖張岷,說:「爸,他來了。」
張岷睡得口乾舌燥,撐著起來,定神往外看,見人行道旁站著一個男人,正是王博。
「只有他一個?」張岷登時有點不祥的預感:「寶貝,你坐到後面去。」說畢下車。
一推開車門,熱浪登時席捲而來,張岷快步跑向他的朋友,發現王博精神恍惚,忙牽著他的一手搭在自己肩上,攙著他走向車子。
決明弓身向外張望,視線始終跟隨著他,直至張岷把王博扶上車來。王博筋疲力盡地癱著,臉色灰敗,渾不似個活人的模樣,眼窩凹陷下去。
張岷探了王博額頭,又摸他的脈門,手指按在他的脈搏上,沉吟不語。
決明取來礦泉水,一分鐘後,張岷道:「中暑了……脈弦怎這麼慢?喝點水。」
王博點了點頭,抬手接過礦泉水時,手腕鮮紅的肉外翻,被咬得一片模糊。張岷心內一驚,問:「被人咬了?」
王博喘息片刻,開口道:「你們快走吧,別管我。」
張岷道:「這叫什麼話,嫂子和小珊呢?」
王博搖了搖頭,彷彿剛經歷完一場驚心動魄的死戰或是打擊,喃喃道:「不知道。」
張岷說:「小珊沒在家裡?嫂子沒和你一起麼。」
王博似乎想起了什麼,忙道:「她……帶著小珊回娘家去了。」
張岷蹙眉,王博的話頗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他未及細想,決明便取來醫藥箱,張岷抽出繃帶,給王博受傷的手腕包紮。
「我要死了。」王博又道:「兄弟,別管我,你們快逃。」
張岷道:「怎麼能不管你?!」
王博道:「我被咬了,我怕……我把病毒傳染給你們……」
「別說了。」張岷道:「你歇一會,我們來時的路上收費站,七院在注射疫苗,我們已經注射過了,這就帶你回去治療,王哥,你撐住。」
張岷看了決明一眼,似是怕決明有危險,決明道:「沒關係,我照顧他。」
張岷點了點頭,決明和自己都打了疫苗,想必沒事,於是到前座去發動汽車,掉頭開回F市。
又是一場漫長的旅途,車開到一半就快沒油了,張岷在一個加油站靠邊,沒人。
便利商店裡空空蕩蕩,張岷四處看了一眼,說:「寶貝,下來走走,尿尿。」
決明下來了,張岷拉過油槍自己加油,又吩咐道:「別走太遠。」
王博在車裡劇烈地咳嗽,決明拉上拉鏈過來,張岷示意道:「我去看看他。」
王博一陣猛咳,咳得天昏地暗,推開車門,一口血吐在路邊。
張岷抱著他,把他扶下車,讓他背靠車輪倚著,修長的手指頭微微揭開他的眼瞼,觀察他的瞳孔。
王博緩緩喘息,有氣無力道:「小珊……」
張岷道:「別多想了,嫂子和姪女兒會沒事的。」
王博臉色已近土黃,緩緩道:「兄弟,你看到他們了麼?」
張岷小聲而緊張地問:「什麼?別告訴決明,他會怕。」
王博往外頭看了一眼,決明走向便利商店。
王博問:「決明好些了麼?」
張岷點頭:「現在不頭疼了,也愛開口說話了。你說的『他們』是誰?」
王博點了點頭,從後腰掏出一把手槍,拍在張岷的手裡,說:「打他們的頭。」
張岷接過,看著王博的雙眼,王博說:「是一種病毒,哥哥知道……被他們咬了的人,就會被傳染上,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張岷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再也治不好了麼?」
王博搖了搖頭,張岷說:「兄弟我回家那會,就在路上見過不少,他們說是狂犬病,到底是什麼原因?」
王博說:「不、不清楚……哥帶著珊珊……去醫院看了……」
張岷的呼吸登時屏住。
王博說:「病毒一發作,就再也治不回來了,整個醫院裡到處都是咬人的怪……病人,他們說,這些人已經死了,沒有思考能力,也不認識誰,大腦裡只有微量電荷在保持運作,全身只消耗……很低的熱量,剩下野獸本能,撕咬……吃。」
張岷道:「還能……死人還能活下來?」
王博看著天邊血紅色的夕陽,喃喃道:「活不了,他們就算肚子被撕破,腸子流出來,手腳斷了,還能掙扎,沒有痛感……除非……」
張岷道:「除非什麼?」
王博看著張岷的眼,臉色已近乎全灰,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變得青紫,緩緩道:「打他們的頭,摧毀他們的大腦。或者扭斷他們腦袋,脊椎末端……咳!咳!」
王博又劇咳起來,張岷忙扶著他,說:「因為大腦還會通過脊椎神經元,朝四肢發出行動指令,所以得截斷脊椎,是這個意思吧。」
王博邊咳邊點頭,張岷與王博都是從事醫藥行業的人,多少知道一點西醫理論,張岷家庭更是中醫出身,一聽就懂。
「他們已經不是人了。」王博抓著張岷的手,說:「一定要開槍。」
決明不知何時站在張岷的身後,定定看著王博,王博像在交代臨終遺言般說:「大哥如果……變成那樣,你千萬……扭斷我的脖子,或者開槍,知道嗎,兄弟?」
張岷忙道:「不會的,你能治好,一定得撐住,王哥。」
王博不住苦笑,翻身爬上了車後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