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灰暗痛苦的悲慘心情糾結纏繞他的心與喉嚨,讓他無法呼吸,自身惡劣的天性令他噁心至極。深深的羞恥與自厭無從救贖、無法描述。如此罪孽深重,只能以利刃與鮮紅血流除去,終於得到期盼已久的空虛結局……
那個聲音彷彿來自於遠方。「爵爺?爵爺!噢,老天。爵爺!你這個大白癡!」
他挨了重重一耳光。他在灰濛濛的悲慘迷霧中隱約察覺這點,接著一雙強壯的手將他拽起,拖著他走出房間。他的手腕很痛。他必須完成這件事。
他笨拙地想要衝回去拿刀,卻發現雙手被扭到身後,那個人用力一拉,他失去平衡。
「出去。走這裡。」他被驅趕著往前走,那個人推他、拽他,自我毀滅的念頭在腦中不停敲打。他只想快點結束,終結難以承受的內疚與羞恥,將他汙穢的靈魂從世上抹去……
他恍惚察覺後腦被扣住,下一瞬間,他的臉被猛然壓進冰冷油膩的水中,那隻手毫不留情地壓住不放,骯髒的洗碗水進入肺裡,他的頭腦猛然驚醒。
那隻手突然鬆開,克瑞恩爵爺急忙抬起頭,雖然氣急敗壞,但徹底清醒,他大力吸氣,狠狠往後踹,瞄準那個人的膝蓋,打算一腳讓他從此殘廢。那個人一身黑衣、頭髮灰白,早已跳出攻擊範圍,他退開,舉起雙手表示不會繼續攻擊,而克瑞恩不打算輕易相信。
克瑞恩擺出接招的架勢,但下一秒就意識到,那個人是他的男僕,剛才他差點溺死,是因為頭被壓進洗碗槽。他長吁一口氣,放鬆肩膀。
「又來了?」他說。
「對。」
「冊那(冊那:上海方言的咒罵,意思為「肏你的」。)。」他搖頭,灰色的水珠順著頭髮飛出,他邊眨眼邊擠出髒水。
梅理克拋來一條擦碗巾,他用左手接住,手腕移動時的劇痛令他嘶聲倒抽一口氣,他擦擦臉,往洗碗槽吐了口唾沫,想除掉口中髒水和苦澀樹葉的怪味。「王八蛋。又來了。」
「是,」梅理克說,語氣有些壓抑。「我知道。爵爺,我看到你用餐刀鋸手腕,不難判斷。」
「嗯,也是。」克瑞恩將一張椅子拉過去,木頭摩擦地磚發出刺耳聲響。「麻煩一下……?」他比比左手腕。袖釦解開了,襯衫袖子捲起。他完全沒有印象。之前幾次發生時,他也毫無記憶。
梅理克已經拿出棉球和一卷繃帶,另外還有一瓶氣味很嗆的烈酒。
「幫我倒一杯吧。噢。」
「我覺得一個晚上自殺一次就夠了。」梅理克用火辣辣的烈酒擦拭血淋淋的傷口。「老天,傷口很深,幸好刀不夠利,否則這次你死定了。爵爺──」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看書,想著要換衣服。我沒有……」他揮了揮右手,然後重重一拍老舊桌面。「可惡。」
廚房裡靜默片刻。梅理克小心幫他包紮受傷的手腕。克瑞恩的右肘靠在桌面上,一手撐著頭。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梅理克揚起細眉穩重地看他一眼,然後繼續包紮。
「我不知道,」克瑞恩重複。「我不能──我恐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受……」我受不了。他活了三十七年,從來沒說過這句話,即使在最苦的時候,挨餓、卑屈,他也沒說出口。但現在他很想說出口。
梅理克蹙眉。「爵爺,你得迎戰才行。」
「迎戰什麼?給我一個交手的對象,我會奮戰到底──但我要怎麼對抗自己的心靈?」
「你的心靈沒有問題,」梅理克淡淡地說。「你沒有發瘋。」
「是喔?我能理解你為何會做出這種結論。」克瑞恩發出一個怪聲,有點像笑聲,但又不太像。「經過這麼多年,那個老混蛋雖然死了,但他終於可以如願以償擺脫我。」
梅理克仔細收拾棉球和繃帶。「你又在想那個詞。」
「遺傳,」克瑞恩斬釘截鐵地說,望著手指修長的雙手。「遺傳性瘋狂。不如乾脆一點承認,對吧?」
「不,」梅理克說,「要不要聽聽我想到的詞?」
克瑞恩眉頭一皺。「什麼?」
梅理克的榛色眼眸對上克瑞恩的雙眼,鎖定不動。他將酒瓶往桌上一放,發出斷然聲響。「法師。」
沉默。
許久之後,克瑞恩說,「這裡可不是上海。」
「對,沒錯。不過假使我們在那裡,要是你突然發瘋、時好時壞,你絕不會枯坐唉聲嘆氣,對吧?你會立刻去找──」
「玉嵐。」
梅理克歪頭表示同意。
「可是這裡不是上海,」克瑞恩重複,「這裡是倫敦。玉嵐在世界的另一頭,以這種發作的頻率,我恐怕活不過六個小時。」
「那我們就在這裡找個法師,」梅理克毅然決然說。
「可是──」
「沒有可是!」他大吼,聲音在牆壁間迴盪。「你可以選擇去找治療瘋子的醫生,然後被扔進瘋人院;你也可以整天坐在這裡想著自己快發瘋,最後真的發瘋;媽的,不然我們也可以像以前在家的時候,找個法師幫你解決這件事,因為我才不相信什麼遺傳的鬼話。」梅理克傾身逼近,雙手按著桌面,瞪視主人的臉。「路宣•佛德雷。我看過你和死神正面交鋒太多次,你要不是拚命逃跑,就是狠狠踹他的卵蛋。你說想死?少來了!我沒見過比你更不想死的人。我們去找個法師解決這件事。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我知道你沒有!好嗎?」
梅理克繼續瞪他幾秒,然後站直開始整理。克瑞恩清清嗓子。「英國有法師嗎?」
「一定有吧?女巫之類的。」
「大概吧,」克瑞恩勉強說,他知道沒用,但他也知道必須為梅理克堅持下去。「大概吧。誰會認識……」他的手指動了動,喚起記憶。「萊克翰。他回來了,對吧?我去問他。」
「萊克翰先生,」梅理克附和,「我們去找他。請他介紹法師。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不知道。」克瑞恩動了動包紮好的手腕,然後站起來。「我們先去每家俱樂部找找,如果找不到,就去萊姆豪斯區最黑的鴉片窟守株待兔,遲早會等到他。」
「看吧?」梅理克說,「感覺已經有轉機了呢。」

第二章

克瑞恩再次看向旅行鐘。時間顯然是停止了。自他上次看過之後,指針完全沒有移動。
「喝一杯吧,」梅理克勸他,他到處找雜事瞎忙,就是不肯離開。克瑞恩不確定他是為了監視自己,以免自己再次企圖自殺,還是像他一樣,因為法師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所以坐立不安。
「你自己喝吧,都是你害的,」他耍起任性,「天曉得這傢伙行不行。」沒用的。你死定了。你活該。
「英國的法師要如何稱呼?」梅理克問,「萊克翰先生有沒有說?」
「我們是講上海話。我不知道,魔法師嗎?大概是這一類荒謬的名稱吧。」
「可是萊克翰先生──」
「對、對。他說他是真貨,他說他很厲害,他說他七點半會到。其他我也不知道,所以別問了。」禽獸不如。忘恩負義。你連他的人生一起毀了。
「你很不安吧?」梅理克觀察道,「爵爺?」
「噢,閉嘴啦。」
克瑞恩在客廳來回踱步,因為太緊張而坐不住。他一直認為希望比絕望更難面對。絕望就不會失望。懷抱希望就像乞丐求人施捨一口飯,克瑞恩不喜歡求人。他討厭求人。
然而,儘管晦暗的心情鋪天蓋地,但一絲希望說什麼都不肯熄滅。假使這個人真的是英國法師……假使真的是法師能解決的問題,不是來自父親的遺傳……假使他的心智依然正常……
門鈴響了。梅理克幾乎用跑的去開門。克瑞恩很謹慎,沒有跟過去。他站在客廳聽他們在門廳對話──「萊克翰先生要我來一趟。我要找路宣•佛德雷。」──等著門打開。
「爵爺,你的訪客到了,」梅理克帶法師進來。
他不起眼的程度令人驚奇。首先,身材矮小,身高剛滿五英尺(約一百五十公分),肩膀狹窄,非常瘦弱,臉頰凹陷。他的紅棕色頭髮非常短,完全不符合流行,很可能是自然鬈太嚴重才剪成這樣。老舊的黑西裝已經褪色,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貨,剪裁不太合身,最怪的是他戴著一雙廉價棉手套。他感覺像個小職員,會計公司大批低薪雇用的那種,唯一特別之處是眼睛的顏色,黃褐帶金,在蒼白臉龐上顯得神采奕奕,那雙眼睛注視克瑞恩,露出非常類似憎恨的眼神。
「我是路宣•佛德雷。」克瑞恩伸出一隻手。
「你是克瑞恩爵爺,」訪客說,沒有和他握手。「我必須確認。你確實出身於利屈戴爾的佛德雷家族,對嗎?」
那個人的表情與姿勢明顯流露恨意,克瑞恩很快做出結論,他不用想也知道原因。
「看來你見過我的兄長海克特,」他說,「也可能是我父親。」
「兩個都有。」瘦小男子憤怒地道,「噢,一點也沒錯,我見過你的家人。真是諷刺,我竟然被派來幫助你們家族的人。」
克瑞恩閉起眼睛一下。下地獄去吧,父親,不過你應該已經在那裡了。沒害死我你就不得安息,是吧?他盡可能控制語氣,不流露出憤怒與沉重的絕望。「今晚你來這裡的目的,就是為了告訴我,我們家族的所有人都該死?好吧。就當你已經說過了,滾吧。」
「可惜我沒有這麼好命,」客人說,他的上唇掀起,可能想冷笑,最後卻變成齜牙咧嘴的模樣。「你的朋友萊克翰先生,我欠他一個人情,他要我來幫你作為償還。」
「看來這個人情不怎樣嘛,」克瑞恩說,他的冷笑有八代伯爵的加持,而且他胸口原本塞滿希望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個大洞。他們等了四天,這段時間他又發作了一次。他們把一切都賭在這個人身上。「他答應會幫忙請法師來,沒想到來了個迷你小職員。」
那個人將破舊的氈製行李袋扔在地上,雙手握拳。氣勢洶洶地上前一步,逼近克瑞恩,抬頭瞪視比他高很多的那張臉。「我的名字叫史蒂芬•戴伊。」他伸出手指用力戳克瑞恩的胸口。「我──」
他停住,嘴巴微張。克瑞恩非常謹慎地推開他的手。戴伊沒有反應,那隻手依然懸在半空中。克瑞恩揚起一條眉毛。「怎樣?」
戴伊的紅棕眉毛動了動之後蹙起。他的金褐色眼眸注視克瑞恩的雙眼,但眼神渙散,瞳孔放大漆黑。他的頭歪向一邊,然後又歪向另一邊。
「怎樣?萊克翰該不會是在鴉片窟認識你的吧?」克瑞恩冷冷質問。
「沒錯,」戴伊道,「一隻手給我。」
「什麼?」
戴伊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抓住克瑞恩的手,專注察看。克瑞恩忿忿地往回拉。戴伊的左手繼續抓住,但右手舉到嘴邊,用牙齒脫掉手套之後往地上一吐,然後說,「你可能會覺得有點怪,」他用光裸的手抓住克瑞恩的手。
「老天!」克瑞恩驚呼,再次想把手拉回去,這次多了分驚恐。戴伊握緊。克瑞恩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他。雖然手背的指節上有道疤,但戴伊的手樣子非常普通,只是相對於嬌小身材而言算是相當大。他的手上有薄薄的深色毛髮,抓住克瑞恩的手指揉捏翻轉,問題在於,戴伊的皮膚觸碰到的地方,都有種刺刺的感覺在流動,有如千萬個冰涼的小針尖,有生命、有電力,流進他的血液裡。他咬牙忍耐。戴伊的拇指輕柔撫過他的手腕內側,他感覺雞皮疙瘩全冒了出來。
「那是什麼鬼東西?」
「我。」戴伊短暫放開克瑞恩的手,再次用牙齒脫掉手套,然後重新抓住他的手。「嗯,有人想要你的命。這種狀況多久了?」
「大約兩個月。」克瑞恩沒有問他是什麼意思,反正問了也只是白問。那種刺刺的感覺變得更強烈,從他的手指湧入手腕,繃帶下的傷口一陣刺痛。
「兩個月?你自殺未遂幾次?」
「四次,」克瑞恩說,「其中三次發生在過去兩週。我恐怕快要成功了。」
「我很驚訝你竟然到現在還沒成功。」戴伊板起臉來,「好吧。我會處理,因為我欠萊克翰先生一個人情,而且這種事不該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就算是佛德雷家族的人也一樣。我一般收費十基尼──但你要收二十。不要爭論,因為我判斷你的壽命很短了,不是幾天,而是幾個小時。不要激怒我,因為就算你不激怒我,我也很想乾脆一走了之。你必須回答我的問題,不能隱瞞、不能說謊,而且我叫你做什麼,你就要做。明白嗎?」
克瑞恩專注看著他的臉。「你能阻止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不然我也不會來。」
「那我接受你的條件,」克瑞恩道,「你真的是法師?」絕望烏雲不斷擴張,攻擊他的心靈,他心中有很大一部分想把這個小矮子踢下樓,小傢伙強烈的憤恨更是令他難以相信他沒有惡意,不過,從戴伊手指傳來的流動感受,讓他的手彷彿通了電,而且戴伊的瞳孔放大,完全吞沒了金褐色虹膜。克瑞恩看過玉嵐的瞳孔像這樣放大,一縷真實又可怕的希望再次穿透黑暗。
「我不知道法師是什麼。」戴伊上下打量克瑞恩,頭微歪,瞇起眼睛。「坐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克瑞恩坐下。戴伊把腳凳拉過去跪在上面,專注地凝視克瑞恩的頭──感覺好像能直接看穿。
「四個月前,我回到英格蘭,因為我父親過世了。」克瑞恩開始解釋。
戴伊注視他的雙眼片刻。「你父親過世已經兩年了。」
「對。我四個月前才回來。我父親生前把所有事務搞得亂七八糟,我頭兩個月都忙著整理。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戴伊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臉旁邊,手指做出奇怪的動作,克瑞恩盡量忍住不把頭甩開。「兩個月前我去了烏鵲莊,因為不能再拖下去。你認識我家的人,你去過那座莊園嗎?」
「不是去作客。」戴伊的眼神和語氣都很疏離,手指在克瑞恩的臉旁邊不停顫動,彷彿在撥弄看不見的東西。
「唉。我在烏鵲莊的藏書室研究帳簿,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襲上心頭,悽慘、羞恥、自我厭惡。恐懼。絕望。真的很可怕。不過雖然開始得很突然,但也很快就過去了。烏鵲莊不是歡樂的地方,我猜想只是被奇怪的情緒影響。第二天晚上,我斟了一杯威士忌,拿了一本書要休息,緊接著我就聽到男僕梅理克對我大吼,因為我企圖用叫人鈴的拉繩上吊。事情的經過我完全沒有印象,只記得梅理克把我拖下來。」
戴伊的視線再次對上克瑞恩的雙眼。「然後呢?」
「我離開了,」克瑞恩的嘴角一揚,流露自嘲。「逃回倫敦。後來──說來荒謬,但我幾乎忘了這件事。感覺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我恢復原本的生活。兩週前,我又去了一趟烏鵲莊。頭兩天平安無事。但第三天……出事了。那次我企圖割腕。」
「哪裡?」克瑞恩指著手腕上的一處。戴伊用鼻子吁了口氣。「房子的哪裡?」
「噢。藏書室。」
「第一次也發生在藏書室?」
「對。」
「除了藏書室,有沒有在其他地方發生過?」
「在烏鵲莊沒有。但回到倫敦之後,上星期在這裡又發生了。六天前,我企圖割腕。昨晚又一次。」
「地點?」
「這個房間。」
戴伊往後跪坐。「發生在什麼時間?」
「每次都是晚上。時間感覺有點模糊。」
「嗯。現在呢,我需要你仔細回想。從中國回來之後,你去烏鵲莊的藏書室時,是不是每次都會出事?」
克瑞恩思忖片刻。「好像是。」
「第一次出事之前,你晚上去過藏書室嗎?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經常去。沒事。」
「每次發作之後,你的嘴裡是不是有長春藤的味道?」
克瑞恩感覺一股冰冷刺痛沿著脊椎往下移動。「對。」他盡可能保持語氣冷靜。「至少可以說是綠葉的苦味。很濃。還有,呃……第一次有那種感覺的時候,整個房間都是那種味道。非常濃。」
「嗯,確實會這樣。你從烏鵲莊帶了什麼東西回來?」
「帶回來?」
「一件物品。盒子、家具、口袋裡有東西的大衣、從烏鵲莊藏書室拿來的東西,或者是你上次去過之後出現在這裡的東西。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