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悶熱的夏季夜晚,一間位在萊姆豪斯區的辦公室,狹小樸素,距離惡臭的河流幾條街,過去第三家的鄰居是個鴉片窟,克瑞恩伯爵──路宣•佛德雷在這裡檢查提單。這絕不是他晚上喜歡做的事,但沒有人問他喜不喜歡,而且事情總得做,於是他只好來工作了。
他以中國貿易商充滿偏見的眼光一一核對資料,他並非要確認是否被揩油,而是想知道問題發生在哪裡。要是找不出來,代表他在上海的代理商比他所想的更精明或更老實,而克瑞恩並不認為他有多老實。
鐵筆尖劃過紙張。這枝筆廉價但實用,一如毫無特色的辦公桌、毫無裝飾的辦公室。這個地方完全找不到一絲財富的痕跡,除了克瑞恩身上的衣服,那套西裝比這整棟房子還貴。
路宣•佛德雷,身為偶爾走私的貿易商,他靠自己賺到相當滿意的財富,而意外成為貴族之後,大筆財產隨爵位而來。現在他是英國最炙手可熱的單身漢,不過會這麼看待他的人,可能沒聽說他在中國的臭名,也可能刻意選擇忽視。光是今天晚上就有三場不同的社交宴會邀約,而他全都沒出席,在那種場合,他至少會認識三十位小姐,每個都迫不及待想成為克瑞恩伯爵夫人。他家中的寫字桌上至少還有好幾十封書信,有的要求拜訪他,有的邀請他參加活動,有的要借錢,有的要會面──厚厚一疊,全都是通往最上流社交圈的通行證。
他可以任意挑選倫敦的美女,出入最高級的社交圈,「菁英名流錄」的萬人名單中最頂尖的那幾百個位子,他想要也能輕易得到,這樣的社交地位許多人夢寐以求,甚至不惜犧牲一切。他只要舉起一隻手指就能全部擁有,但除非有人用槍抵著他的頭,否則他不想要。
克瑞恩成年之後的人生都在上海度過,與三教九流密切來往,走私犯、娼妓、賭徒、殺手、商人、酒鬼、法師、畫家、貪腐官員、墮落滿人貴族、詩人、鴉片煙鬼,以及其他各種社會敗類,他熱愛那個大汗淋漓、鮮活嗆辣、紙醉金迷的世界。上流聚會、高雅晚宴,那些貴族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投對胎,這樣的圈子對他毫無吸引力。
於是他婉拒各種邀請,不然就乾脆忽視,因為比起和上流社會打交道,他寧願鑽研到底哪裡有漏洞,讓人能從他的四川花椒貨物中揩油,這種消遣有意義多了。
但還是比不上追求某個有著琥珀眼眸的傢伙,瘦小、靈巧,柔軟度令人欣喜,他的身體令克瑞恩夜夜難眠,但現在他不能從事這樣的娛樂,因為那個小壞蛋又因為工作而消失不見了。
史蒂芬行蹤飄忽的毛病對克瑞恩而言很新鮮,一直以來,他要找到情人並不難,要甩掉反而不容易,他也從來沒遇到比他自己工作更勤奮的情人。其實現在他最大的問題就是沒事可做,要是他的生活夠充實,就不會整天想著史蒂芬在做什麼,問題是,要有足夠的工作讓他忙,就得認真在英國做買賣,但他不想在這個國家投入那麼深。他在上海已經有一家很成功的貿易公司,那裡的生活比較輕鬆、比較舒適,而且有更多、更多的樂子。
當然,上海沒有史蒂芬,不過據克瑞恩所知,在倫敦也找不到他的行蹤。兩天前的夜裡他不告而別,要等到他願意回來才會出現。
這一點也不奇怪。史蒂芬不是囚犯,而且他身負重任,相較之下,克瑞恩的跨國事業感覺有如無足輕重的消遣。他們兩個都有工作,既然克瑞恩向來無法容忍情人要求他為了娛樂放下工作,自己當然也不能要求史蒂芬放下工作來陪他。他只覺得有點心煩,因為立場轉換得太徹底──現在變成克瑞恩得等史蒂芬出現,配合他難以捉摸的時間,而且克瑞恩知道,就算史蒂芬出現了,也不會解釋為什麼消失,頂多只會給他一個歪歪的誘人笑容。
想到情人難以抗拒的俏皮笑容,克瑞恩想像了一下辦公桌可以有更有趣的用途。不過最後的結論是這張桌子不行,因為一旦那個小壞蛋落入他手中,激烈的程度肯定會讓桌子四分五裂,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他終於抓到代理商動手腳的地方,那些精心調整過的數字對不起來。
還算不賴,他想著,而且數量恰到好處:足夠讓代理商撈到好處,但克瑞恩也不會太介意,這個代理商能力極佳,這點代價他還能接受。他滿意地點點頭。這個人可以用。
他拿起另一張提單,忽然有人用力敲門。
因為只有他一個人在,他懶得去開門,所以乾脆裝作沒聽見。敲門聲再次傳來,更加急迫。裝了鐵欄杆的窗戶開著,外面的人在那裡大喊。
「佛德雷!佛德雷!不對,該叫你克瑞恩。」那個人在窗外張望。「你在這裡呀。儂好。」
「儂好,萊克翰。」克瑞恩說完之後過去開門。
在中國的時候,克瑞恩和席奧多•萊克翰算是朋友,因為他們一樣寧願和當地人鬼混,也不想和英國人來往。萊克翰本身會法術,但能力不強,幾個月前就是他介紹史蒂芬•戴伊給克瑞恩的。
「真是意外的驚喜。你好嗎?」
萊克翰沒有立刻回答。他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看看釘在石膏牆上的地圖。「這裡是你的辦公室?老實說,我以為你會找比較好的地方。」
「這間辦公室哪裡不好?」
「地點,這裡是萊姆豪斯區。」
「我喜歡萊姆豪斯區,」克瑞恩說。「你也是。」
「我不喜歡。沒有人喜歡。骯髒齷齪的鬼地方。」克瑞恩揚起一條眉毛,但懶得追問。「破爛貧民窟,到處是小偷、流氓、瘋子,」萊克翰接著說,「如果我有錢,絕不會踏進這個鬼地方。」
那你要去哪裡弄鴉片?克瑞恩在心中問。他留意到萊克翰的瞳孔微微擴大,不過,雖然這是靈術士使用靈力的徵兆,但鴉片上癮的人也會這樣,加上其實他並不在乎,於是沒有多說什麼。
萊克翰似乎心情鬱悶。「你很有錢。為什麼不做有錢人該做的事?你應該在西區參加豪華宴會才對,不該在萊姆豪斯區的碼頭辛苦工作。」
「有時候我也會做有錢人該做的事。這身西裝可不是在三流小店做的。但我的生意在這裡,不在市區,更絕對不在西區。」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做生意。你的錢已經夠多了,不需要賺更多。」萊克翰明顯語帶指責。
克瑞恩聳肩。「老實說,我覺得很無聊,就算去西區,也只會更無聊。我要找事情做,而貿易是我最擅長的事。」
「那你為什麼不回中國?」萊克翰質問,「既然英國那麼無聊,為什麼還待在這裡?」
「法律問題。要解決我父親留下的爛攤子。恐怕要弄到天荒地老,而且還有一堆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的遠房親戚,吵著要分一杯羹。你幹嘛這麼關心?」
「我不關心。」萊克翰用破舊的皮革鞋尖磨蹭牆腳板,「之前的那些麻煩沒有再發生了吧?」
「你是說春天的那件事?沒有,徹底解決了。」
「戴伊處理好了。」
「沒錯。」
克瑞恩的父親與兄長遭人咒殺,他本人也險些喪命;幸好萊克翰幫忙聯絡上史蒂芬•戴伊,他的工作便是負責偵辦濫用法術的案子。克瑞恩和史蒂芬差點死在壞人手中,幸好史蒂芬展現出令人嘆為觀止的強大法力,一舉解決事件。那天死了五個人,克瑞恩不太確定這件事能否公開,說不定史蒂芬會希望保密,於是他只簡單地說,「他非常有效率。」
萊克翰冷笑一聲,「有效率。沒錯,可以這麼說。」
「短短一週內,他救了我的命三次,」克瑞恩道,「我甚至願意說他實力堅強呢。」
「你喜歡他,對吧?」
「戴伊?他人不錯。怎麼了?」
萊克翰一心一意整理克瑞恩放在桌角的文件。「呃。上星期你帶他去沈家餐館。」
「沒錯,」克瑞恩承認,「你知道嗎?我有那家店三成的股份。你一定要找一天和我一起去。不如今晚就去吧,除非你已經有約了?」
平常只要有人請客,萊克翰絕不會拒絕,但他竟然沒有回答。「戴伊喜歡沈家餐館的菜色嗎?」
克瑞恩想起史蒂芬第一次吃到花椒的反應,好不容易才壓抑住笑容。「他似乎相當吃驚。不過他還是吃了。我從沒見過像他那麼能吃的人。」
「你經常和他一起吃飯?」
「我為了表達感謝,請他吃過幾次飯。你為什麼要問這麼多?說真的,老朋友,要是你想知道什麼特定的事,你比我更瞭解他。」
「我知道他像你一樣。」
「像我一樣。」克瑞恩保持語氣輕鬆,「沒錯,我們相像的程度簡直可怕。感覺像照鏡子呢。」
萊克翰不由自主笑了。史蒂芬•戴伊有著一頭赭棕色鬈髮,而克瑞恩則是一頭直髮,淺金中略帶銀白;史蒂芬膚色蒼白,克瑞恩則因為長年風吹日曬而皮膚黝黑。史蒂芬二十九歲,克瑞恩三十七歲,而且史蒂芬感覺比實際年齡更小,克瑞恩身高六尺三吋,史蒂芬足足比他矮十五吋。
「我說的不是外型,」萊克翰多此一舉地說,「我是說……你知道的。你的同類。」他改用上海話解釋。「斷袖之癖。噢,少來了,佛德雷。我知道他是相公。」
「是嗎?」克瑞恩不打算和萊克翰聊這件事,不只是他,任何人都一樣。在英國絕不能承認,因為不但會身敗名裂,還會被判刑監禁很多年。「你想知道我對他的偏好有什麼意見?我只能說不關我的事,也不關你的事。」
「你帶他去沈家餐館吃飯。」萊克翰重複,神情狡詐。
「我帶很多人去過沈家餐館。兩個星期前我才帶蕾歐諾拉•哈特去過,你應該不會以為也有什麼特殊意義吧?話說回來,我也帶你去過,印象中你也只是握手道謝而已,沒有做其他事。」
萊克翰氣得滿臉通紅。「當然沒有!我不是你那種人。」
「也不是我喜歡的那種人。」克瑞恩故意流露一絲淫逸作為嘲弄,萊克翰果然咬牙切齒起來。「不過呢,老朋友,就算你是也可以放心,我絕不會把你的隱私公諸於世。好了,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地方嗎?」
萊克翰壓抑住憤怒。「佛德雷,我很瞭解你。你休想在我面前假裝道貌岸然。」
「我從來不會假裝道貌岸然。不過,史蒂芬•戴伊的感情生活與我無關──」
「我不相信。」萊克翰說。
「你以為我是騙子?噢,不用回答了。我很忙,萊克翰。我要核對一堆提單,還要抓代理商動了什麼手腳。你特地跑來這裡,應該不只是為了臆測戴伊在床上的癖好吧?有什麼事快說吧?」
萊克翰撇過頭。他的沙色頭髮日漸稀疏,瘦長的臉浮腫憔悴,但那個動作很像嘔氣的青少年。
「我想借錢。」他望著窗外說。
「借錢。我懂了。你想借多少?」
「五千鎊。」萊克翰的語氣很囂張,但沒有回頭。
克瑞恩一時語塞。「五千鎊?」他終於說。
「對。」
「哦。這個嘛,我承認我欠你人情,可是──」
「那就快還吧。」
「區區錢財怎麼夠還?」他提出的數字十分驚人,等於高薪文員十年的收入。「你打算怎麼還?用什麼做擔保?」
「我沒有想過要怎麼還。」萊克翰說得瀟灑,但視線只敢稍微飄過克瑞恩的臉,然後又轉開。「這次借貸……沒有還款期限。不算利息。」
克瑞恩保持表情鎮定沉著,但神經卻沿著全身皮膚燃燒,他的內臟彷彿結了冰,同時第一波怒火燃起。
「你要我給你五千鎊,而且不用還?我憑什麼要給你,萊克翰?」
萊克翰終於直視他的雙眼。「你欠我的。我救了你的命。」
「才有鬼咧,你只是介紹了一個人而已。」
「我介紹戴伊給你,所以你欠我。」
「但也不至於要給你五千鎊。」
「我沒有把你和戴伊的關係說出去,所以你該給我這筆錢。」萊克翰的嘴唇發白,一直冒冷汗。「這裡可不是中國。」
「把話說清楚。你在勒索我?」
「勒索這個詞太醜惡。」完全是萊克翰會說的話。
「剛好很適合你,你這個臉色慘白的鴉片煙鬼醜八怪。」克瑞恩大步逼近,他比萊克翰高足足六吋,儘管大家常說他體格瘦長,但其實是身高造成的假象;通常要等他逼近到令人不自在的距離,對方才會驚覺他的肩膀有多寬。
萊克翰現在就驚覺到了,急忙後退一步。「休想威脅我!你會後悔!」
「我沒有威脅你,沒種的廢物,以後也不會。我要跳過那部分,直接打斷你的手臂。」
萊克翰再後退兩步,舉起一隻手。「我會先下手為強。我會毀了戴伊。」他伸出兩隻顫抖的手指。「兩年苦役。或許你可以花錢消災,不過他會完蛋。身敗名裂。他們會開除他,我會毀了他。」
「只因為他去沈家餐館吃晚餐?儘管去說吧。」
「他進了你的房間。」萊克翰拉來一張椅子擋在兩人之間。「整夜沒出來。你們在沈家餐館吃完飯之後,他去你家,第二天十點才出來,而且──」
「你監視我?」克瑞恩難以置信地說。「卑鄙小人。」
「不准碰我!要是你敢動我一根汗毛,我就會毀了他,絕不手軟。」
「少來了。你怕他怕得要命,所以你才來找我談這件鳥事。要是你敢跟史蒂芬來這套,他會把你變成肉醬拿去餵狗,你這個無藥可救的啞炮。」克瑞恩唾罵,他知道這是對靈術士而言最嚴重的侮辱,他的語氣流露滿滿的不齒。
萊克翰的臉猛然漲紅。一瞬間,克瑞恩還以為他會撲上來揍人,他做好應對的準備,但萊克翰控制住情緒,看得出來很不容易。
「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他的聲音氣憤顫抖,「哼,沒用的。假使你攻擊我,我有權自衛。除非你先動手,否則我不會對你用靈力,就算你怎麼辱罵我都沒用。這樣一來,你的小男友也拿我沒轍。執法使也必須遵守法律,你知道,雞姦違法,所以我想說什麼都可以,他不能阻止,如果你希望我閉嘴,就乖乖給我錢!」
「那不是你的錢。是我的。我寧願全部用來請律師,也不會給你一毛錢。快滾吧。」
萊克翰的眼神變得狂亂。「我要去向委員會告發戴伊。我要去報警。他們上個月才逮捕了一個從男爵,他們也會逮捕你。他們才不管你姓什麼、有多大的頭銜。」
「我也不在乎,」克瑞恩說,「所以,我勸你還是去勒索別人吧,找個會在乎那些事的人。快給我滾。等你見到梅理克,幫我打聲招呼。」
「梅理克?」
「梅理克。我的男僕,記得吧?」
「為什麼我會見到梅理克?」萊克翰茫然問。
「嗯,或許你不會見到他。不過呢,我相信他很快會見到你,可能是在暗巷裡,或許是在很深的水溝邊,說不定是在某間鴉片窟的密室裡。老實說,我確信他會去找你。快滾吧,順便把門關上。」
萊克翰的臉變成豬肝色,這也難怪──克瑞恩的男僕不好惹,即使在上海最黑暗的地下社會也是出名的狠角色。他想說話,克瑞恩不耐煩地揮揮手,回到辦公桌後坐下。幾秒後,萊克翰終於擠出聲音,「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星期五給我錢,否則我會去向委員會和警察告發。要是看到梅理克,我會、我會……」
「你會嚇到尿褲子求他饒命。」克瑞恩拿起一張提單專心研究,「不過別擔心,我會吩咐他別讓你看到。」
萊克翰低聲嘀咕了一句,然後衝出去。克瑞恩等了幾秒,聽見用力甩門的聲音,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從來沒有被勒索過。確實,他因為道德敗壞被學校開除,十七歲那年更因為違法癖好被逐出英國,但那是他和父親戰鬥的一部分,他公然反抗。那之後他一直住在中國,在那裡,無論法律或宗教都不干涉他和誰上床。回到英國短短八個月,還不足以讓他深切體會到恐懼、迫害以及被揭發的下場,因此萊克翰的威脅無法讓他低頭。
當然,回英國之前他考慮過這個問題,船還沒開進樸茨茅斯港,他已經下定決心,萬一遭到逮捕,他會賄賂所有必要的人,交保之後立刻跳上最近一班前往中國的船。沒什麼大不了,他不認為逃跑是可恥的行為,老實說,他很高興能回家。
但那時他還沒認識史蒂芬。充滿誘惑、無比神奇、令人著迷、極度獨立的史蒂芬,有著剛正不阿的正義感,以及非常、非常多的仇敵。
他不能昧著良心拋下史蒂芬獨自逃跑。他要負起責任。
克瑞恩蹙眉,思考狀況會有多嚴重。史蒂芬十分謹慎小心,在這個國家愛男人的男人都必須如此,但他說過他不會有危險。他說過,雖然他像所有理性的人一樣,極力避免惹禍上身,但靈術士委員會對於與魔法無關的罪行通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私生活的癖好只要不傷害到別人,委員會也不干涉。他說過,就算違反了世俗法律,他也能用法力解決。
很可惜,克瑞恩太清楚,史蒂芬很會說謊,而且不會內疚。他說自己不會有危險,很可能只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萊克翰顯然認為他掌握的證據足以造成極大的威脅。
史蒂芬必須盡快知道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