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底下沒有新事物,卻有許多我們不瞭解的舊事物。
──安布羅斯‧比爾斯(安布羅斯‧比爾斯:Ambrose Bierce,美國記者、短篇小說與諷刺小說作家。),《魔鬼辭典》(The Devil's Dictionary)

電話另一頭沙啞的聲音誦道:「憤怒之骨,灰燼之骨,充盈盛怒,正義報復。宿敵啊,我撒下狂怒骨骸,帶給你痛苦。刀鋸鼎鑊,地獄業火,支付死亡代價之後,對你的靈魂施下詛咒。化為塵土吧!」
我將話筒交給安格斯,他正把一旁的「推薦好書」轉向櫃檯另一側。「找你的。」
他接過話筒,怕被電到似地湊上去聽,然後用顫抖的手將它放回去,盯著我看,我隔著他約翰‧藍儂風格的藍色鏡片看見一雙驚恐的眼眸,他舔了舔毫無血色的嘴唇。
「安格斯,你聽我說。」我對他說道,「你找傑克聊聊不就好了?他是警察,說不定幫得上忙。」
「他是專門查凶殺案的警探。」安格斯咕噥道,「而且他不喜歡我。」
說得沒錯,但我還是放手一試。
「他其實也不是不喜歡你,更何況這件事不能自己悶著,你可是被騷擾了。」
「騷擾?」他的語調飆升八度,「如果只是騷擾就好了!他們想殺我。」
躲在戴爾出版社(戴爾出版社:Dell,美國的書籍、雜誌和漫畫出版社。)舊書區的顧客咳嗽了一聲,我這才發覺書店裡還有別人。
我對安格斯打了個手勢,他隨我進到我用來當辦公室的貯藏室。這個灰濛濛的十一月天,目前只有三個客人進來瀏覽書架。我半掩通往辦公室的門,轉向安格斯。
「告訴我,你究竟怎麼了?」其實我大概知道他究竟怎麼了,於是又補充一句:「給我說清楚。」
我自認為語氣平和,沒想到他雙手一擋,彷彿要防止我接近。「這件事我不能說。」他語無倫次地說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說了,如果我洩露機密,那個──」他硬生生嚥下某個詞語,「他們會宰了我。」
「他們不是已經想殺你了?」
「我是說『真的』宰了我。」
「是嗎?」我說。我這樣說話和傑克還真像。
安格斯聽出我話音中的狐疑。「艾德林,你不懂,你從來沒──他們知道我住哪裡,也知道我在哪裡上班,還知道汪妲住哪裡,知道她在哪裡工作。他們──」
「那你何不暫時出城避避風頭?」我打斷他,「聖誕節快到了,你可以……休假啊。」
「現在才十一月。」
「感恩節已經過了。」
安格斯在陰謀與詭計書店工作快一年了,然而我對他認識不深,只知道他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書,現在還是大學生,讀什麼科系我不曉得,不過他修了不少民間故事、神話傳說與神祕學課程。他二十多歲,獨居,是個不錯的兼職員工。我母親莉莎堅稱他有嗑藥,有時算是我情人的傑克則深信他瘋了,但我認為他只是……年少輕狂而已。我看著他身穿鬆垮的黑衣服站在我面前,宛如來自黑暗世界的移民,他還在一臉絕望地搖頭,像在告訴我,我還是不明白。
「對。」我越說越起勁,「不然你帶汪妲去玩個一兩週,如何?等風波平息再回來就好。」我在辦公桌抽屜東翻西找,挖出支票簿。
一般而言,除非問題是缺錢,否則我不認為錢能解決問題。我一般也不鼓勵別人逃避問題,不過這次的問題勾起了腦中模糊的回憶……至少,我當時是這麼想的。
安格斯默默佇立原地,我則寫好支票,將它撕下。從我手中接過支票時,他盯著那張紙,不發一語,然後在我的注視下,一滴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滴在支票上。他顫抖著深深嘆息,張口欲言。
我再次打斷他。「老弟,聽我說,這對你我都好。神祕地窖打來的奇怪電話,會把客人都嚇跑。」說罷,我朝房門走去。

「你幹了什麼好事?」傑克說道。
我和他約好在東科羅拉多大道(科羅拉多大道:Colorado Boulevard,南加州的一條主要東西向道路。)的汽車經銷商處會面,結果我遲到大約十分鐘。我那輛十歲的Bronco已如風中殘燭,傑克似乎認為少了他的建言,我根本無法根據可信的情報買車。
「我給他八百美金,叫他帶女巫汪妲去度假。」我注視著石榴色夕陽下閃閃發亮的流線型跑車與線條粗獷的運動型休旅車。上方傳來棕櫚樹的窸窣聲,音響播出金屬音質的聖誕歌曲,毫不隱諱地傳達來自商家的訊息。
我看著擋風玻璃中自己的倒影,一頭金髮、身材魁梧的傑克出現在我身後。「八百美金?你有八百美金的閒錢可以隨便送人?」
我聳了聳肩,「就當作是他的聖誕節年終獎金吧。」
「好喔。」我感覺他在端詳我的臉,「好啊,川普先生,我們還有進去的必要嗎?」
「你沒聽過我們美國人引以為傲的『理財』傳統嗎?」
他嗤之以鼻。我對上他黃褐色的瞳眸。「光是逃避,怎麼可能解決問題?」他問道。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我們談論的是另一件事──一件與安格斯完全無關的事。
「那不是長遠的辦法,我也沒有要徹底解決問題的意思。」我又搶在傑克回應前,補充道:「更何況,我不覺得自己需要長遠的解決辦法。他們就只是孩子而已,注意力有限……聽說人能保持專注的時間和歲數有關,一歲就是一分鐘的樣子。他頂多害怕二十分鐘,事情就過去了。」
傑克的唇微微抽動,但他說道:「那些孩子都是同一個巫術聚會的成員嗎?你說他們在西木區聚會?」
我一手撫過一輛銀色速霸陸(速霸陸:Subaru,日本汽車品牌。)Forester的引擎蓋。「是不是突然發現『團隊精神』有全新的意味了?」我瞧了瞧貼在車窗上的售價,「就我所知,他們大概一年前一起修了一門惡魔學還是巫術課,也許當中有人在實驗課時不小心吸太多薰香了吧。」
「他們自己成立了巫術聚會?」
「這只是我的猜測,畢竟安格斯不怎麼喜歡這個話題。如果洩露了巧克力吸血鬼(巧克力吸血鬼:Count Chocula,早餐麥片品牌。)的機密,貌似會遭受嚴厲的懲罰。」
掛在停車場上方的紅綠色聖誕燈泡繼續閃爍,令我聯想到發光的紅番椒,但也許是馬路對面的墨西哥餐廳不知不覺滲入了我的潛意識。我意識到自己沒在路上先吃午餐,肚子開始低吼。不知傑克能不能撥空和我吃晚餐?
只要我抱怨肚子餓,他就會為我抽出時間,因為他身為一個深信一天三餐、營養均衡乃神之聖諭的保健狂人,怎麼也看不慣我的飲食習慣。最近我們甚少見面,我願意為了一頓飯的共處,聽他重述複雜的碳水化合物的益處。
「你就到處看一看,然後比價,找到最適合你自己的車。」他一面說,一面觀察目光停留在Forester車上的我。
「嗯。」
「別再買耗油的車了。雙門小車你覺得如何?還是要選中古車?」
「二手車?」
聽到我的語氣,他嘴角的肌肉抽了抽。我不情願地走在兩排車之間,來到一輛藍色雙門車前。深色車窗、電動開關車頂、博士音響(博士音響:Bose,美國音響及音訊設備知名品牌。),就連價位也剛好。氣溫調控功能。這是有空調的意思嗎?
傑克忽然嚴肅地告訴我:「相信我,這種鳥事有可能完全失控。大概一個月前,好萊塢警局才在好萊塢山上找到一具無名女屍,聽說她是獻祭儀式的犧牲品。」
「所以是崇拜惡魔的邪教?」
我是以半開玩笑的語氣說話,但傑克若有所思地說:「如果你沒叫那小子出城就好了,我有點想找他聊聊。」
「你該不會認為安格斯和那件事有關吧?」我抗議道,「他是有點奇怪沒錯,但他是好孩子啊。」
「艾德林,你根本不曉得他是什麼樣的人。」每當我表露屬於平民的天真,在洛杉磯警局工作十年的傑克便用這種語氣糾正我,「你才僱他幾個月而已,而且是透過臨時工人力仲介找來的人。你以為人力仲介會認真檢查他的背景和前科?」
「只是在懸疑書店打工而已,有必要查得那麼仔細嗎?」
他沒在聽。「我們從八○年代就聽說這一帶有個崇拜惡魔的神祕邪教,有些宗教團體聲稱他們在推動一場有組織的運動,不過我們沒找到證據。話雖這麼說,我們還是看過不少人對這玩意兒認真,結果受傷或死亡,還有很多人最後被送進精神病房。這種事很難看,也很暴力,但就是有很多年輕人會被吸引。」
「那希望安格斯被他們嚇得半死,再也別回去了。」我試著想像自己坐在雙門小車的駕駛座,最後還是放棄了,默默朝剛才的銀色Forester走去。

簽完車貸文件後,我和傑克走到馬路對面,去小酒館買晚餐。我將舊Bronco貼換給車行了,而新車還得留在那裡裝音響,所以我需要找人載我回家。傑克選擇讓我說服他。
在等主餐送來的這段時間,我看著他大啖兩籃墨西哥烙餅條,他速率穩定地咀嚼、吞嚥,彷彿每吃一條都能賺到一筆錢。他的視線緊鎖在亂糟糟的塑膠九重葛掛盆上。
「你還好嗎?」
他沒停下咀嚼的動作,倒是伸向Dos Equis啤酒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很好啊。為什麼問這個?」
「不知道。你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哪有。」他凝視著我,吞下一口啤酒。「我好得不得了。」
我們這段感情可不容易。傑克是深櫃,他聲稱那是他身為警察的緣故──這份工作已經夠辛苦了,他可不想與理應和他站在同一陣線的兄弟起內鬨──然而相處了這麼久,我漸漸相信事情比他說的複雜許多。傑克在性愛方面受男人吸引,卻因此鄙視自己。身為朋友,他對我很好,難得和我在一起時,他也是能滿足我身體需求的情人,但我們之間存在某種張力,有時我擔心我們永遠都無法化解這份張力。
太可惜了,我明明是如此在乎他。非常、非常在乎他。
初見面時,他還是S/M俱樂部的常客。我相信──希望──他最近沒那麼常跑俱樂部了。
無論如何,我百分之百知道他在和女人交往,對方是名為凱特‧基根的女警。在認識我之前,傑克就和她在一起了,他們的感情應該不是煙霧彈,不過他很少對我提及此事。
「聽說陳在寫書。」
數月前,傑克的搭檔──保羅‧陳警探──加入我的共犯寫作會,每週在我的書店聚會。
「對啊,是警察探案的小說。」
「寫得好嗎?」
「呃,這個嗎……」
傑克哈哈大笑,將那一籃烙餅條往我面前一推。

隔天是星期五,我著手進行暢銷書作家加布里爾‧薩馮特簽書會的準備工作。薩馮特是神祕學偵探小說系列的作者,其系列主角山姆‧海因斯類似於現代低俗版的朱爾斯‧德‧葛蘭登(朱爾斯‧德‧葛蘭登:Jules de Grandin,作家西貝里‧奎因為美國恐怖奇幻雜誌《詭麗幻譚》所創作的虛構角色,是一名神祕偵探。)或約翰‧圖恩斯通(約翰‧圖恩斯通:John Thunstone,作家曼利‧韋德‧韋曼(Manly Wade Wellman)於小說中虛構的角色,為一名學者,對神祕事物相當有研究。)。我個人不太喜歡驚悚小說,但還是瀏覽了薩馮特最新作品,以便在問答時間氣氛過於尷尬時,帶動讀者與作者間的討論,不過我們應該不會遇到這個問題。薩馮特在一九八○年代出道,剛開始沒沒無聞,後來他重塑了自己與作品的形象,成為媒體紅人。我七手八腳地籌備今晚的活動,一想到會有大量讀者擠進店裡,我就小氣地後悔沒等週末過後再拯救安格斯。
我正將薩馮特最新的作品──《薔薇十字會法典》──排在櫥窗前,一邊思考著一瓶四美金的香檳準備得夠不夠多,這時突然又接到來自黑暗界的電話。
「擊潰、抨擊、毆打、撕毀。我以棘刺之勢扎你──」
「你還真讓人感到芒刺在背呢。」我插嘴道,「別浪費時間了,安格斯已經離職了。」
「什──?」他──那是男性的聲音──頓住了。片刻後,對方重重放下話筒,我聽見通話中斷的喀嚓聲。
我試著按「*、6、9」回撥,不過對方封鎖了我的來電。這沒什麼好驚訝的。我當然明白,事情不可能就這麼結束。
果不其然,那天下午我又接到一通電話,對方找的是「格斯」。這回,是嗓音悅耳的女性。安格斯在我這裡上班快一年了,來電尋人的向來只有他女友汪妲,而汪妲的嗓音並不優美,反而像是在努力戒掉未過濾的萬寶路香菸。
「抱歉。」我回應道,「他不在這裡。」
「啊呀!」她焦急地說,「我非找格斯不可,這件事算是很緊急耶。」
「算是很緊急,所以其實還好囉?」
「什麼?」
「算了。」我對她說道:「妳聽我說,他走了。真的。去告訴其他人吧。」
短暫的沉默,然後她猶豫地開口:「那是什麼意思……?」
我決定採取不同的策略。「妳叫什麼名字?也許安格斯安頓下來以後會打電話給我。妳是他朋友,對吧?」
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也像是派對女孩的笑聲。「那當──然囉!我真的有事找他,相信我,他一定也想和我聊聊。」
「我當然相信妳。」我同樣「誠懇」地說道,「可是他走了。閃人了。我也很想幫妳,但是……不如這樣吧,妳留個名字和電話號碼,如果他聯絡我,我會告訴他妳有事找他。」
她又遲疑片刻,然後淡淡地說:「好。你告訴他,薩娜‧古德有事找他。他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666(666:在西方文化中表示魔鬼的數字。)嗎?
她輕輕放下電話,我也放下話筒。我在面向櫃檯的鏡中,瞥見自己可憐兮兮的神情。薩娜‧古德。塞勒姆鎮(塞勒姆鎮:Salem,美國麻薩諸塞州北岸波士頓近郊的沿海都市,曾於一六九二至一六九三年間發生獵巫事件,該審判導致二十人遭處以死刑。)最先被吊死的女巫之一,真是可愛的名字。
好吧,往好處想,至少現在的孩子有把學校教的歷史學進去。

晚間六點半,店內只剩勉強站立的空間,我發現自己嚴重錯估了今晚所需的香檳,以及助手不在造成的困擾。我從沒看過這麼多塗了黑色口紅的青少年──男女皆是──也沒看過不是哈雷重機騎士的中年男人戴鎖鏈首飾。
看到滿店愛書的人──尤其是看似死也不會想拿起書本的人──我自然感到開心,只希望今晚結束時,店裡的家具不會化為殘骸,或者整幢建築被閃電劈中。
我匆匆跑到隔壁,買通了在打烊的旅行社工作的幾個女孩子,請她們來幫忙管控人潮。
七點十五分到來,威名赫赫的作者遲到了,店內人群越來越焦躁。一排女人等著用洗手間,「溫馨小角落」有人為卍字飾的起源吵了起來,爭論漸漸白熱化。一名當地記者試圖採訪我,問起之前發生的謀殺案。我好不容易才壓下衝動,沒將最後的廉價香檳一飲而盡後躲進貯藏室。
到了七點半,前門發生騷動,有幾位很明顯是隨行的人員踏進了書店。三個比起正經出版社員工,打扮得更像魅魔的美腿淑女走了進來,一名戴眼鏡的豐腴男人將我拉到一旁,表示自己是「加布」的經紀人,鮑伯‧弗雷德蘭德。
經紀人?好吧,有辦法弄到這份工作的話,它其實也是份好差事。
弗雷德蘭德說的話我幾乎沒聽見,因為下一秒,熱銷王子降臨了。加布里爾‧薩馮特身高超過一八三公分,擁有男模的體格──如此說來,他就像是歷史羅曼史封面上的男主角,任性的鴉羽黑髮落在麥色額前,一雙刺入人心的藍眸,露出滿口皓齒的笑容。他的牙齒該不會鑲了假鑽吧?即使沒有,他右耳垂也絕對戴了閃亮的耳飾。他身穿黑披風配皮褲,神奇的是,在場沒有任何人笑出聲。
「唉呀,真是迷人的小店。」加布里爾順著弗雷德蘭德的方向朝我走來時,對我肯定道,「這當然和沃羅曼書店(沃羅曼書店:Vroman's Bookstore,南加州歷史最悠久、規模最大的獨立書店。)沒得比,但還是很不錯。」
「氣氛好。」弗雷德蘭德趕緊說,「氣氛非常好。」
「是啊,我們很努力營造氛圍。」我說道。
「那當然。」加布里爾讚許地說。他掃了經紀人一眼。「鮑伯,有飲料嗎?我快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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