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探究得夠遠,巧合都終成必然。──印度教格言

這是場和我調性不合的派對。
有些人也許會認為派對上出現死人,於我而言十分尋常,但如此說的人根本沒客觀評判我的娛樂需求──更沒考慮到我的社交行事曆。拜託,從我上回捲入謀殺案至今,已經過了整整兩年了。
我賣書為生,同時也有寫書,只不過寫書這份副業無法餬口。話雖如此,我最近售出了之前一部作品的電影改編版權,所以才會出席好萊塢這場派對,而正如我所說,周遭一切對我而言實在太過陌生……至少,在波爾特‧瓊斯全身癱軟、面朝下倒在他那碗馬鈴薯冷湯裡之前,周遭一切顯得十分陌生。
不好意思,我必須坦承,在他不支倒下的當下,我其實暗暗鬆了口氣。
事發前十分鐘,我在他口若懸河說個不停的同時禮貌地點頭,他極少停頓,而每當他話音稍停,便會沉重地大嘆一聲,我只能努力在他滿口酒氣撲面襲來時壓抑皺眉的衝動。事實上,午餐會的長桌兩側坐了這麼多人,我的心思全放在坐我另一側的編劇阿爾‧加紐埃瑞身上──加紐埃瑞將負責改編我的第一部小說《不完美謀殺》,我很想聽聽他的見解。
然而,我沒機會和加紐埃瑞攀談,只聽了波爾特在聖露西亞出海釣白四鰭旗魚的所有細節。
乳白色濃湯如潮水似的鋪撒在亞麻桌布上,我急忙連人帶椅從桌邊退開。有人嗤笑一聲,嘈雜的交談聲與餐具碰撞聲靜了下來。
「波爾特,真是的!」餐桌對面,瓊斯太太高呼道。
波爾特雙肩顫動,我第一時間以為他在笑──但對不久前同樣呼吸困難、彷彿整顆頭浸在濃湯裡的我而言,用鼻子喝湯究竟哪裡好笑,我實在說不上來。
「艾德林,你對他說了什麼啊?」餐會主辦人──保羅‧凱因──開玩笑道。他站起身,彷彿想換個角度觀察瓊斯。他的口音帶有標準英國腔,即使是「能幫我拿奶油嗎」這般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在他口中也會變得和「準備開槍!」同樣有趣。
湯汁從桌緣滴落在我的空座位上。我盯著波爾特不再動彈的背影:晒黑的粗頸上有一層層褶皺,靛藍拉科斯特polo衫下方隱隱露出褐色軟肉,戴著勞力士金錶的粗手臂此刻毫無動靜。從他趴倒到我真正意識到問題,大概過了二十秒。
「唉,天啊。」我一面說,一面將波爾特從餐盤上拉起來,結果他整個人往右一歪,重重摔在地毯上,我和他的椅子也被一同帶倒。
「波爾特!」他太太驚叫著跳起來,漂染過的金髮披散在生了雀斑的豐腴雙肩上。
「該死。」保羅‧凱因驚呼道。他直勾勾地低頭盯著波爾特,平時的從容與鎮定已然煙消雲散。「他該不會──?」
我很難判斷波爾特究竟怎麼了。他的臉蒙了層油亮的濃湯,銀色小鬍子沾了湯汁後在燈光下閃爍,淺色眼眸凸了出來,彷彿為自己的處境震怒不已,肥厚的嘴唇則張開來,卻沒有出聲抗議。他沒在呼吸。
我跪下來,問道:「有人會心肺復甦術嗎?我應該沒辦法。」
「快打九一一求救!」凱因命令道,語調與神態和在《最後的海盜船》電影中雙桅帆船艦橋上那一幕毫無二致。
「讓我來吧。」阿爾‧加紐埃瑞一面對我說,一面在波爾特的身體另一側蹲下。他是名纖瘦的六十多歲男士,儘管身穿櫻桃紅長褲,仍顯得十分高雅。我喜歡他鎮定的氣質──你很難想像一個穿著櫻桃紅長褲的男人,像他這麼鎮定。
「我的肺炎還沒痊癒。」我告訴他。我推開倒地的椅子,在波爾特身旁清出空間。
「真不巧。」說罷,加紐埃瑞彎腰開始施救。

急救人員到場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們轉移陣地至月桂峽谷(月桂峽谷:Laurel Canyon,靠近西好萊塢,因鄰近片場和一九六○年代反主流文化興起,有許多名人居於此地。)老宅的會客室。在場大約三十人,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是電影業與製片業的人物。
我望向高雅壁爐檯上的鍍金時鐘,想到該打電話通知娜塔莉一聲,她今晚要出門約會,想提前打烊書店。我也得打通電話給蓋伊──即使得以在一個鐘頭內離開此處,我今晚也不可能有精力和他共進晚餐了。
波爾特的妻子坐在鋼琴旁啼哭,幾個女人心不在焉地安慰她。她年輕到像是波爾特的女兒。急救人員怎麼不讓她進去陪丈夫?如果將死之人是我,我當然會希望愛人能在身邊陪我。
急救人員盡最後的努力時,保羅‧凱因也待在飯廳裡。
一段時間後,他回到會客室,宣布道:「他們報警了。」
驚慌、錯愕的叫喊聲此起彼落。
好吧,波爾特並非自然死亡。我擔心的事情成真了。之所以如此揣測,並不是因為我受過特殊訓練,或具備辨識犯罪行為的天賦,我只是運氣非常、非常差而已。
波爾特的妻子──其他人叫她亞麗──抬頭說:「他死了?」從他像被魚叉刺中的海象似地仰倒在地那一瞬間,我就認定他必死無疑了,但也許亞麗生性樂觀……也可能是我目睹過太多糟糕的情景了。
圍在她身旁的女人又開始安慰她,發出無意義的柔聲。
凱因朝我走來,帶著一貫的迷人微笑問道:「你還好嗎?」
「我嗎?我沒事。」
他的微笑告訴我,我瞞不了任何人,不過老實說,我此刻的身心狀態並不差。在醫院住了將近一週後,我覺得自己只要不是身在病房裡,在哪裡都好。而且我和在場大多數人不同──一個人在眾目睽睽下突然死亡,那之後之後的辦案流程我再清楚不過。
凱因在一張大印花棉布軟凳上坐下(這間房間的陳設擺飾顯然經專業人士設計過,因為保羅‧凱因全身上下的風格都和百葉薔薇與鍍金時鐘格格不入),令人沉醉的藍眸凝視著我,接著說道:「這件事感覺有點不祥。」
「是啊。」我附和道。有人在飯廳裡暴斃,通常都不會是好兆頭。
「波爾特有沒有對你說什麼?我看你剛剛一直被他纏著。」
「他主要在聊海釣和大魚。」
「啊,他對於那方面非常熱情。」
「熱情是好事。」我說道。
凱因注視著我雙眼,笑吟吟地說:「的確有可能是好事。」
我疲倦地還以一笑。我沒痴心妄想他對我有意,這種感覺比較像是……像是演員隨劇情暗示演出。
他拍拍我的膝蓋,站起身來。「應該再過不久就可以走了。」他能如此樂觀,完全是因為缺乏經驗。
我們又等了四十分鐘左右,然後會客室充分上了油的雙門打開來,兩位身穿西裝的警察走進會客室,其中一人是約三十歲的西班牙裔美國人,全身充滿年輕小子野心勃勃、蓄勢待發的能量。另一人,是傑克‧里奧登。
我心中一震。傑克現在是探長了,怎麼會親臨犯罪現場?不對,這樁案件將會大受矚目,他親自來查案也不奇怪。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彷彿初次會面,只不過這回我明白內情了。
他看上去老了些,雖然高大粗獷、極富攻擊性的金髮美貌一如既往,輪廓卻變得比過往尖銳、瘦削……也變得更加剛硬了。從上次見面至今已經過了兩年,對他而言也許說不上天堂般的兩年,但他仍有種難以言喻的氣場,有點像年輕時的史提夫‧麥昆(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n,好萊塢知名男演員、賽車雙料得獎選手。)或較成熟的羅素‧克洛(羅素‧克洛:Russell Ira Crowe,澳洲、紐西蘭的知名男演員。)。和電影業者相處久了,你連心中所想都和電影脫不了關係。
我看著他的淺褐色眼眸掃視房間,找到保羅‧凱因。我看見凱因臉上的寬心,這才發現他們相識──他們四目相交,目光相纏片刻後斷開。其他人應該沒注意到兩人短暫的視線交流,我只是恰巧知道傑克那個眼神的意味而已。
基於我對前警探里奧登那些「課外活動」的認知,這多半表示關於保羅‧凱因的流言蜚語不假。
「各位,能請你們注意這邊嗎?」較年輕的警探說道。「這位是里奧登探長,我是阿隆佐警探。」他接著解釋道,波爾特‧瓊斯的確切死因仍未查明,但他們會先問我們一些問題,就從用餐時坐在死者身邊的人開始。
保羅‧凱因說道:「那就是華樂莉和艾德林了。」
傑克的目光隨保羅‧凱因的手投來,落在我身上。在那一瞬間,他的面部表情似乎凍結了。我暗自慶幸自己多了數秒鐘的準備時間,能對他視而不見,我便感到心滿意足。
「我不明白,」剛成為寡婦的亞麗抗議道。「你的意思是……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覺得波爾特是被人害死的?」
「這位太太──」阿隆佐警探苦惱地開口。
傑克悄聲對保羅‧凱因說了句話,凱因也回了幾句。傑克出聲打斷阿隆佐。
「瓊斯太太,我們到隔壁房談話吧?」他領著亞麗走向會客廳一側的一扇門,點頭示意阿隆佐隨他去。
儘管阿隆佐警探宣稱波爾特死因未明,在我看來,警方開始審問我們,就表示他們已經排除意外死亡與自然死亡了。
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員接過阿隆佐的工作,請我們保持耐心、盡量別和其他人交談。眾人一聽,馬上就開始交談,主要是在抗議。
數分鐘過後,側門再次開啟,所有人面帶愧色地望向門口。瓊斯太太被領了出來。
「一生巔峰的演藝作品。」我身旁的阿爾‧加紐埃瑞說道。
我瞟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
「華樂莉‧羅斯。」阿隆佐警探接著請下一個證人。
一名四十多歲、身形苗條的棕髮女人站了起來。倘若《不完美謀殺》順利進入拍攝階段,負責執導的將會是羅斯──但就目前的情勢看來,我的作品以電影形式問世似乎不太可能了。她化了淡妝,身穿暗色長褲套裝,只見她從容自若地從阿隆佐警探身旁走過,消失在門內。
她在房裡待了十五分鐘左右,然後房門開啟,她不發一語地回到會客廳。阿隆佐警探喚道:「艾德林‧英吉利?」
像在診所候診時,護理師喊你的名字的感覺。艾德林你別怕,打針一點都不痛痛喔。走入隔壁房的同時,我感受到眾人目光形成的沉默壁壘。
這是間舒適的房間,多半是保羅‧凱因的書房。他感覺就像是會用書房的男人。除了玻璃門保護著的書櫃、大壁爐,與大量皮革家具,房間一側擺著桌椅,他們就是在此對目擊者進行偵訊。傑克站在一面大凸窗前,窗外是豪宅後院,我只瞥了他烏雲密布的側臉一眼,隨即隔著桌子在阿隆佐警探對面坐下。
「好……」審問還未開始,阿隆佐先草草在筆記本上記錄一句。
傑克轉過身。「艾德林是艾草的『艾』。」他對下屬說道,而後對上我的視線。「我和英吉利先生之前見過面。」
這麼說也不算錯。我腦中忽然浮現鮮明得令人不適的回憶,想起傑克將臉埋入我的頭髮,悄聲說:「寶貝,你讓我好……」還真是不合時宜的回憶。
「是喔?」不知阿隆佐是否注意到了空氣中的緊張氛圍,總之他沒有反應──也許是因為警察周遭的空氣總是處處透著緊張。「那英吉利先生,你住哪裡呢?」
我們很快便問完我的住所與工作了,阿隆佐接著問道:「請問你和瓊斯先生熟嗎?」
「我是今天下午才認識他的。」
「比頓-瓊斯女士說你吃飯時和死者聊了很久,你說對嗎?」
比頓-瓊斯?喔,對,這裡是好萊塢,這些人喜歡在姓氏中加上連字號,算是一種裝飾。比頓-瓊斯女士應該是指波爾特的妻子。
我答道:「他負責說,我負責聽。」我從慘痛的經驗中學到了教訓,可以的話,盡量別主動對警方提供情報。
我瞄傑克一眼,他又默默注視著窗外。他左手戴著金婚戒,戒指一次次反射耀眼光芒,宛若太陽黑子(太陽黑子:數量多寡反應太陽的活躍程度,會對地球大氣、通訊、飛航安全造成影響。)。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老實說,我已經記不清細節了。他主要在聊深海釣魚、釣旗魚,還有他那艘四十五呎哈特雷斯(Hatteras)豪華遊釣遊艇。」
傑克仍目不轉睛地望向窗外,嘴唇卻微微一抽。
「英吉利先生,你對深海釣魚感興趣嗎?」
「不怎麼感興趣。」
「那你們聊了多久?」
「大概十分鐘吧。」
「可以說說那之後發生的事嗎?」
「我轉身喝飲料,然後他──波爾特──就這麼……向前趴倒在桌上了。」
「那你看到之後怎麼做?」
「我發現他沒在動的時候,抓住他的肩膀,結果他從椅子上滑落,摔倒在地上。阿爾‧加紐埃瑞開始做心肺復甦。」
「你會心肺復甦術嗎,先生?」
「我會。」
「比頓-瓊斯女士說你拒絕替她丈夫做心肺復甦。」
我愣愣地眨眼看他,又望向傑克。他的淺褐色眼眸緊鎖著我雙眼。
「先生,請問你為什麼拒絕幫他呢?你有HIV嗎?」
「沒有。」他的提問激起我心中的無名火,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簡短地說:「我前陣子得了肺炎,現在還沒痊癒,所以我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把心肺復甦做到最好,但假如當時沒有人站出來,我還是會試一試。」
「肺炎?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說話的又是年輕警探。「那你有住院嗎?」
「有,在杭廷頓醫院過了歡樂的五天五夜。要的話,我可以提供主治醫師的姓名和聯絡電話。」
「你是什麼時候出院的?」
「星期二上午。」
「出院沒多久就回來開趴了?」這次,是傑克語帶虛偽善意的嘲諷。「你跟保羅‧凱因是什麼關係?」
「我們之前有過一面之緣,他買下了我第一本小說的電影改編權。他認為我該見見電影導演和編劇,所以才提議辦派對。」
「所以你是作家囉?」阿隆佐警探問道。他檢查自己的筆記,似在強調我未提及這關鍵的一點。
我點點頭。
「那還只是他的眾多身分之一。」傑克評論道。
不希望他人對我們曾經的友誼起疑的話,他不是該收斂一些嗎?也許在婚姻與探長身分的雙重保護下,他覺得自己無敵了。阿隆佐警探又接著詢問,傑克不再插話。
我乖乖回答阿隆佐的問題,心思卻飄到和保羅‧凱因初次會面的時刻。在南加州住久了,見到「影星」也會成為家常便飯,而我可以憑經驗告訴你,他們通常比銀幕上的模樣矮一些、瘦一些、雀斑多一些,身上的瑕疵也多一些,而且在現實生活中,他們的髮型總是不及電影中的自己。然而,保羅‧凱因無疑是例外,他俊美得如同舊時代的偶像派男演員,俊美得堪比艾羅爾‧弗林。他身材高大,體態宛如大理石雕像,擁有一雙午夜藍眸,以及滿頭染上陽光金的棕髮。其實他幾乎算是太帥了,我個人喜歡稍微粗獷一點的類型。例如傑克。
「喔,好消息耶!」阿隆佐賀道,說得好像這裡不是好萊塢、大家沒有整天寫不知會不會拍電影的劇本,或售出書本翻拍電影的版權一樣。「那你寫的是什麼書?」
我微帶譏諷地說明故事內容。
聽到男同性戀莎劇演員兼業餘偵探的故事有機會躍上大銀幕,阿隆佐揚起眉頭,但還是繼續草草做筆記。
傑克走到桌前,在我對面坐下。我頸部的肌肉變得無比緊繃,我都擔心自己的頭會開始顫抖了。
「不過除了寫書以外,你也在帕薩迪納經營一間『陰謀與詭計書店』,是嗎?」阿隆佐問道。「波爾特‧瓊斯是你店裡的客人嗎?」
「就算是,我也不知道那是他。就我所知,我在今天以前從沒見過他。」我強迫自己看傑克一眼,見他盯著下方。我低頭看看自己是否呈現出了瘋狂殺人犯的肢體語言,在凸窗灑入的陽光下,我的手顯得又瘦又蒼白,皮下一條條青色靜脈再清楚不過。
我雙臂環胸,向後靠坐在椅子上,試圖擺出泰然自若而非警覺設防的姿態。
我們已經談了三十分鐘,審問一個剛認識死者不久的人,應該不必花這麼多時間吧?他們不可能真心認為我是嫌疑人吧?傑克不可能真心認為是我殺了那傢伙。我瞟了角落的老爺鐘一眼。五點鐘了。
阿隆佐又繞回和案情沒什麼關聯的背景資訊──雖然乍看下和案情無關,有時你還是能從中尋獲出乎意料的線索。
他問著問著,傑克陡然開口:「這樣應該就夠了。英吉利先生,謝謝你花時間回答問題,我們還有問題的話會再聯絡你。」阿隆佐吃了一驚,我則鬆一口氣。
我張口,原本打算回一句制式的禮貌性發言,沒想到脫口而出的卻是笑聲,簡短而諷刺的笑聲,嚇了他和我自己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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