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道別等同微微地死去。──瑞蒙‧錢德勒,《漫長的告別》(《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於一九五三年出版,被許多評論家認為是馬洛系列中最佳的作品,也是錢德勒自認最出色之作。)

事件伊始和其他許多事情一樣,發生在床上。
確切而言,是在我一點也不舒服地癱著打盹的客廳沙發上。
一場關乎自己與某位前洛杉磯警局探長的怪夢遠方,傳來持續不斷的細微搔刮聲。聲響融入我的夢境,我依循半夢不醒的邏輯,認為是貓咪在用走廊上的半月形古董桌磨爪子。唉,又來了。
問題是……蜷縮在我腹部那團柔若無骨的熱球,就是那隻貓咪,而且牠睡得正酣……
我睜開雙眼。四周一片漆黑,我花了一兩秒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月光描繪出書架上海盜模樣書擋的輪廓,從躺著的角度,我能隱隱看見窗簾在溫煦的七月微風中飄動,這裡是陰謀與詭計書店二樓居住空間的客廳。
我在家裡。
過去,我一度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但我現在不就是在家嗎?我小腹上是一球毛茸茸的暖暖包,脖子似乎落枕了,而且──我顯然還有位深夜訪客。
腦中浮現第一個想法,莉莎是不是打電話叫我的前任──蓋伊──來探望我了?然而,那鬼鬼祟祟的搔刮聲怎麼也不像鑰匙聲,倒像是什麼人試圖……開鎖的聲音。
我滾下沙發,驚動了原本熟睡的貓,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努力抗拒三週前動了心臟手術後便如蛆附骨的暈眩感。之前我一直借住母親在查茲窩斯丘的家,今天下午終於得以離開那間瘋人院了。
假如蓋伊來訪,他應該會開樓下書店的燈,然而門縫並沒有透出光帶。不僅沒有燈光,還偶爾閃過一束亮光,彷彿某人拿著手電筒在做事。
這不是夢。有人想闖進我家。
我摸黑走到房間另一頭,來到家門內的走廊。我的心臟已經跳得太重、太快,星火般的焦慮點燃,這是手術過後便頻頻登門來訪的熟客。我尚未痊癒的心臟,真的能承受這種負擔嗎?我正忙著計算──有辦法在入侵者開門前從臥房衣櫥取出韋伯利轉輪手槍、裝好子彈嗎?還是該把自己鎖在臥房裡、打電話報警?就在此時,對方替我做好了決定。
門鎖內機括扣轉,門把轉動,前門悄然無聲地一吋吋推出門框。
我憑本能反應,直接抄起走廊上的藤椅,全力丟了出去。「他媽給我滾出去!」藤椅撞上前門與落地的嘈雜聲響中,我放聲大喊。
結果──沒想到入侵者真他媽給我滾出去了。
這不是夢,我也沒誤判情勢。剛才有人試圖闖進我的居住空間。
我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快步下樓回到書店,聽見下方的撞擊聲,又一次撞擊聲,然後就在我踉蹌跑向牆上的電燈開關時,遠處傳來一扇門重重摔上的聲音。
哪扇門?不會是書店側門,我很熟悉那扇門的碰撞聲,那也絕不會是一樓鐵門內的前門,那就應該是隔壁的門了。這幢建築在一九三○年代本是家小旅館,現在隔成左右兩半,一半是我的書店,另一半則歷經了形形色色的商業活動,沒有一次撐超過一年。去年春季,我終於存夠了錢,自己將隔壁的空間買下來,它目前仍在所費不貲又吵雜不堪的裝修工程中,書店和隔壁被一層厚塑膠牆隔開。
顯然還不夠厚。
承包商先前再三對我保證,最外圍的門裝了「工程鎖」,屋子和過去一樣安全無虞。他當然不瞭解我的過去,遑論這棟建築的過去。
我背靠著牆,努力喘過一口氣,同時豎起耳朵傾聽,街上某處,一輛汽車的引擎聲隆隆響起,但不見得是入侵者逃離現場的車聲。我住在帕薩迪納的非住宅區,夜裡十分安靜,也意外地少有人至。
想當年,身為大男孩偵探的我想必會下樓查看災情,但那已經是四樁謀殺案、一次槍擊案與一場心臟手術以前的事了。我沒有下樓,而是從臥房衣櫃取出手槍、子彈上膛,而後回到客廳與客廳視野較廣的窗戶前,拿起電話。路燈在空無一人的人行道上映出豹紋,加深了老舊建物之間的深沉暗影,四下沒有任何動靜。我想起瑞蒙‧錢德勒的一句話:「街道染上比夜晚還暗的色彩。」
身體猛然反應過來,我靠著牆壁往下滑,撥出九一一。
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在九一一接線員回應前奮力順過一口氣,拚命祈禱自己不會心臟病發。從十六歲那年染上風溼熱之後,我便為心臟功能受損所苦,不久前病情又因肺炎惡化,即使在三週前被射傷之前,我也該接受心臟手術了。據心臟科醫師的說法,我現在的身體狀況都控制下來了,甚至進步神速。說來諷刺,術後得知自己有機會活到變成一把老骨頭,我反倒比過去十九年更深刻意識到自己這具凡人之軀的極限。
湯姆金悄悄走來,輕輕用頭碰我。
「嗨。」我說。
牠對我一眨那雙金綠色的杏仁大眼,喵了一聲。牠的喵聲意外地安靜,沒有其他貓咪那麼煩人──話雖如此,我不是什麼貓專家,也不打算成為貓專家,不過是讓另一個單身漢借住我家罷了。這隻貓──其實牠還只是隻小貓──和我同樣是還未康復的病人,牠可是在三週前被狗攻擊,現在卻恢復得比我還快。
我心不在焉地摸摸牠,牠扭來扭去想咬我的手指。有人說摸貓有降低血壓的效果,這種說法也許有那麼點道理,我確實感覺到心跳減緩、情緒安寧下來,這也不錯,畢竟我一個家裡出了緊急狀況的人一直打不通九一一,心裡一股火都冒上來了。
好吧,入侵者想必已逃之夭夭,現在也不算是緊急狀況了。
我咬著嘴唇,又聽了一次電話另一頭的訊息,錄音建議我保持通話,很快就會有人來幫我。當然,前提是我到時還能活著和接線員通話。
我掛斷電話,撥通另一組號碼,這是我很久以前就背下的號碼,似乎深深印在我腦海、必須用酸洗法才能從腦細胞移除的號碼。
另一頭的鈴聲響起,我瞟了書架上的時鐘一眼:凌晨三點零三分。我這是在考驗我們的友誼。
「里奧登。」傑克勉強發出碎石被鏟過的聲音。
「呃……嗨。」
「嗨。」我感覺到他費一番功夫推開睡意的迷霧。他啞聲說:「你好嗎?」
考慮到我已經將近兩週沒和他通訊,現在選擇在凌晨三點重新連絡他,傑克的回應意外地禮貌。
我不由自主地側耳傾聽,他那邊除了寂靜之外還有什麼聲音嗎?他身旁有沒有別人?但我只聽得見被單的摩娑聲。
「還行。剛才發生了一點事,好像有人想闖進來。」
「好像?」他瞬間完全清醒,我聽見被子被拋到一旁,彈簧床吱嘎作響。
「有人想闖進來,他後來跑了,不過──」
「你回書店了?」
「對,我今天傍晚回來了。」
「那裡只有你一個人?」
幸好他的語氣不同於其他人那不可置信的「一個人?」,說得好像這是什麼駭人聽聞的事,好像我病得太重、太過無助,不能留我自生自滅。傑克純粹是從保全的角度看事情。
「嗯。」
「保全警報有響嗎?」
「沒有。」
「你有沒有報案?」
「我打了九一一,他們沒有接通。」
「清晨三點鐘,竟然沒接通?」聽他那邊的聲音,他絕對是起身開始走動、更衣了。罪惡感襲來的同時,我鬆一口氣,無論我們的關係有多麼複雜──這確實是十分複雜的一段關係──他仍舊是我所知最擅長處理這類事件的人了。說得好像我知道這是哪一類事件一樣。 也許,我已經下意識明白現況了。
傑克語調乾脆。「掛斷後再打一次九一一,不要結束通話。我十分鐘後到你家。」
我粗著聲說:「傑克,謝謝你。」
就這樣。我撥電話給他,他準備來救我了。一波出人意料的情緒──出人意料的反應──洗刷我身心,想必是手術後怪異的副作用之一。我掙扎著克制情緒的同時,他說道:「我這就過去。」說罷便掛了電話。

我放慢腳步,緩緩下樓迎接他。我站在樓梯上鳥瞰一樓書店,收銀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擺放特價書的桌子被撞翻了,但除了那張桌子之外,一切毫無異狀。舒適的皮革扶手椅、木製假壁爐、一排排同款式的胡桃木高書架──架上全是懸疑與犯罪小說──全都與往昔無異,掛在後面牆上那一張張蒼白的歌舞伎面具,依舊帶著莫測高深的微笑。
我打開門鎖,推開鐵門,只見他跪在地上檢視鐵門。「你其實不用下來,我可以繞過去走側──」傑克陡然住口,站起身,語氣古怪地說:「好有既視感。」
我愣了片刻,然後理解他的意思,聯想到我們初次見面之時。好吧,見面一詞實在不適合形容一個人作為殺人凶嫌接受調查這件事。
我和當時同樣還未梳洗、鬍渣也沒刮,甚至和那時同樣穿著牛仔褲、赤著雙腳。我套上了皮夾克,一部分是因為我在溫暖的七月夜晚仍感到寒涼,另一部分則是不想讓他看見我胸口那道心臟手術留下的縫線。當然,傑克之前到醫院探望我已經看過那條線了,但在不同的情境下它給人的觀感不一樣。肩膀的彈孔已經夠醜了,從鎖骨切到胸骨的疤痕更是驚人……至少,我自己為它震驚不已。
我尷尬地說道:「謝謝你特地趕來。」
傑克點點頭。
我們盯著彼此。過去數週,傑克應該也不好過,但不是因為我請他給我一點時間、一點自己的空間,延遲釐清雙方關係的那一刻。他除了從洛杉磯警局離職之外,還對家人出櫃、對妻子提離婚,儘管如此,他的外貌沒有太大的變化,變化少得令人心安。我也許是害怕……怕什麼呢,我自己也不曉得,可能是怕他因懊悔而憔悴吧。從成年以後,傑克就一直奮力守護自己藏身的櫃子,為此,他幾乎願意犧牲一切。出櫃後的他,是不是感覺像條癱在沙漠裡的魚呢?
他看上去沒什麼問題──不對,老實說,他看上去比「沒什麼問題」好太多,應該用……「不錯」來形容。「不錯」的意思是,快叫雪紡女團(雪紡女團:Chiffons,一九六○年起源於紐約布朗克斯區的美國女子組合。)來為他合唱。傑克身形高大、一頭金髮,粗獷的英姿彷彿歷經淬鍊,而他身材十分精實,全身都是堅硬的肌肉與剛強的骨骼。也許他鬢邊的銀髮多了幾絲,但淺褐色眼眸中也多了我未曾見過的平靜。
在他淺色眼瞳穩定的注視下,我感到越來越不自在。說來奇怪,從我認識他至今,我們之間第一次毫無阻隔,只有雙方是否真的想在一起的這個問題。
他就事論事地問道:「警報為什麼沒響?」
「我沒有設定警報。」
他那對深色眉毛迅速蹙起,我搶在他張嘴時說道:「隔壁施工這段期間,我們一直沒設警報。」
「你在開玩笑吧。」
他也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我們太頻繁誤觸警報了,市政府還威脅說要告我。工人通常會在我們開店前開工,每次都誤觸警報,所以我就想說……等施工完畢再……」
傑克的沉默說明了一切──這樣也好,他一旦開始念我,我們就別想在天明前做別的事了。
「他應該是從隔壁進來的。」我轉身領路。
傑克隨我經過一排排高書架前端,我指向一個被撞倒的走道尾展示架。「剛才只有緊急照明燈亮著,結果他撞倒了那個。」我點頭示意倒地的特價書桌,以及山崩了一地的書本。「還有那個。」
我們來到分隔陰謀與詭計書店和建築另一半空間的透明塑膠牆前,望入混濁水塘般看向塑膠牆另一側,我幾乎看不見隔壁如神話巨獸肋骨的梯子與鷹架。我對傑克指出靠近牆邊的透明塑膠上一道五英呎長的切口。
「眼睛真尖。」他語氣凝重。
我真希望自己錯了。「承包商對我說過,房子的那一側會用特別的工程鎖鎖起來。」
我還沒說完,他便連連搖頭。「你看這個。」他矮身從塑膠的縫隙鑽到另一側,我跟著他進入建築昏暗的另一半,這邊飄著陰冷而奇怪的氣味,混雜了新灰泥、新木材與灰塵的味道。我們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堆堆罩單、木架與水泥攪拌器,走到對面的門前,屋門被他輕輕一碰就開了。
「好棒。」我哀怨地說。
「是吧。」他讓我觀察門把外側中央的鎖心,我只看得出它上過漆,但看不出是什麼顏色。「看到沒?」
我點點頭。
「這是工程用鎖心,也就是工人在工地上暫用的鎖,每一個的構造都一樣或差不多。換句話說,只要你弄到其中一顆工程鎖的鑰匙,全市幾乎每一顆工程鎖你都開得了。」
「好棒棒。」
他關上屋門,重新上鎖。「以居家安全來說,你只差沒直接打開家門了。」
我嚥一口口水,點了點頭。
「入侵者可能觀察你家很多天了,知道晚上沒人。」
我說道:「那個人好像沒碰收銀機。」
「可能只是青少年在亂闖。」傑克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理論,我也明白他為何有這種感覺。
「但是那個人試圖闖進二樓居住空間,那就──」
「侵略性挺強的。」他同意道。「但這也可能是誤以為家裡沒人的關係。這裡已經連續三週晚上都沒人了吧?對方這麼以為,也是合情合理。」
我消化了這份資訊。「這可能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溜進來了。」
「有可能。」
「娜塔莉可能一直沒注意到塑膠牆的裂縫──幹,如果瓦倫也在店裡,那即使塔斯馬尼亞惡魔(塔斯馬尼亞惡魔:即袋獾,一種有袋類食肉動物,身形約與一隻小狗差不多,但肌肉發達,十分壯碩。現今只分布於澳大利亞的塔斯馬尼亞州。)突然衝進來,她或許也無動於衷。」
這麼說似乎對娜塔莉不太公平。傑克帶著沉重的笑意,嗤笑一聲。
忽然間,我感到疲憊不堪,無論是在精神上、身體上或情緒上都被抽乾了。近來我的精神本就匱乏,此次外人入侵,感覺已經超出我能負荷的範圍。
傑克張口,卻又閉上了嘴。我們隔著塵埃滿布的凸窗玻璃看著一輛警車駛來,警燈在夜裡閃爍,卻沒有警笛聲。
好吧,遲來總比永遠不來好。
一兩秒後,傑克看向我。「你還好嗎?你在發抖。」
「是腎上腺素。」
「還有心臟手術。」他回眸望向黑白相間的警車,深吸一口氣。「你上樓吧,這邊交給我處理就好。」
又來了。那前所未有的古怪情緒,即使是傑克提議替我向警察報案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令我哽咽。
然而,這並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傑克過去對局裡弟兄隱瞞自己的性向,瞞了將近二十年,不願意讓人知道我們兩個是朋友,為了守住祕密甚至差點接受勒索、做出更不可饒恕的行為……而現在,他居然願意代替我站在這裡和警方交談,任由警方擅自揣測我和他的關係。
古怪的究竟是哪一部分?是他主動提議呢,還是我險些為此潸然落淚?
「我可以的。」
他對上我的目光。「我知道你可以,但我想幫你。」
幹。又來了,一定是因為我過度勞累,又因方才的入侵事件情緒激盪。我竭力不讓面部表情或聲音透露內心的情緒,勉強簡扼地一點頭。
兩位警察──身穿制服的一男一女──下車了。我轉身,繞過梯子、木架與鷹架走回家。

傑克自行走進二樓居住空間時,我正坐在沙發上小睡,貓咪則趴在我腿上。
我剛才想必有打呼,關門的「喀擦」聲宛若風暴中的雷鳴,嚇得貓咪從我腿上一躍而起。我坐起身,閉上嘴巴,揉了揉眼睛,睡意迷濛地睜眼時看見傑克站在我面前,雖然此時是清晨四點鐘,他還是顯得異常清醒,清醒得令人嫉妒。
「剛剛跑進你房間的那隻是貓咪嗎?」
我清了清喉嚨。「是嗎?」
「看樣子應該是。」他在沙發上坐下,體型、體溫與精力占據我身旁的空間,我全身上下每一條肌肉瞬間緊張得繃緊,似乎還沒做好面對……面對目前這種不明情況的準備。
我若無其事地回道:「也許是這棟建築鬧鬼了。」
「有可能。」他似乎異常專注地端詳我的臉。「我替你報竊盜案了。你明天一早就得叫工程承包商幫那幾扇門裝上真的鎖,我甚至建議你乾脆把屋子兩側的鎖全部換掉。」
我疲憊地點頭。「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想偷什麼?」
「就是一般人會偷的那些東西吧。」
「那他為什麼沒碰收銀機?」
「何必強行撬開空空的收銀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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