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街道昏暗冷清,天色已晚,快十點了。艾薩克環顧了一圈已經整理得差不多的店鋪,準備離開。
聖地牙哥市中心的店鋪在九點就都打烊了,週末的話,很多店鋪一到八點就熄燈關門了。這裡的建築大部分都是公司事務所,白天異常繁雜忙碌,但一過下班時間就會非常冷清。
這樣一看,艾薩克的店鋪算是開到相當晚了。當然他平時也和其他店鋪一樣,一到九點就會打烊回家,但今天由於積壓了不少訂單,需要很多時間來處理,草草處理又不符合他的性格,便留到了這個時間。
他最後將明天上午要寄送出去的花籃和盆花檢查了一遍後,剛拿起包準備離開,叮鈴──掛在門上的鈴鐺發出了聲響。
艾薩克沒多想便抬起頭,說出「我們已經打烊了」的同時,三個高大的男人一窩蜂湧了進來,動靜大得將艾薩克不太響亮的聲音完全淹沒了。
「你們看,我說什麼了?我就說還有沒打烊的店鋪。」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哈哈大聲笑了起來。艾薩克正想再重複一遍「我們已經打烊了」,但這次男人們喧鬧的對話聲又讓他沒能說出口。
「天啊,誰能想到這個時間還有店鋪開著!」
「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怎麼不可能,來吧,我們賭了多少?拿出來吧。」
最先進門的男人轉身向跟在身後進來的兩個大塊頭伸出了手,他一手插口袋,另一手伸出來,一臉愉悅,微微漲紅的臉上帶著一絲醉意,周圍的酒氣也慢慢濃了起來。
是醉酒的客人,這下可難辦了。艾薩克放下手中的包,撓了撓臉頰。醉酒的男人從跟在後面的兩個大塊頭手裡各拿走了一張一百美元的紙幣,揣進了自己口袋裡。
「好,既然賺了錢,就幫可愛的小姐買一束花吧?」
醉酒的男人笑嘻嘻地走過來,兩手撐在櫃檯上。艾薩克這才看清了站在明亮燈光下男人的樣貌。
雖然有些凌亂,但一頭明亮的金髮實在耀眼,深海一般的藍色瞳孔,高高的鼻梁,厚實又充滿彈性的嘴唇,帥氣得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好萊塢演員。
還有十分有壓倒性的高大個頭和結實寬厚的肩膀,被挽了兩褶的衣袖之下露出的手臂肌肉也不同尋常。
「我要一束……」
「實在很抱歉,我們已經打烊了。」
艾薩克欣賞了片刻對方英俊的樣貌後,終於明確告訴對方店鋪已經打烊。話被打斷的客人似是沒有聽懂,稍微歪了歪頭。
「這個傢伙是怎麼回事?把客人當成什麼了!亮著燈、開著門,卻說什麼已經打烊了?嗯?就這麼間巴掌大的店,你想今天看著它被砸個稀爛?」
被贏走一百美元的其中一個大塊頭突然皺著眉頭插到醉酒的男人和艾薩克中間,伸著脖子大喊。這下真的難辦了,艾薩克從他們一進門就隱隱察覺到氣氛不對,現在面對大喊著要買花的大塊頭,他只得嘆了一口氣。
「傑克。」
面對低聲恐嚇的大塊頭,那位異常英俊的客人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讓他退後。一個簡單的手勢便讓瞪大了眼睛的大塊頭立刻閉嘴。他朝艾薩克笑了笑,那笑容就像店鋪裡的鮮花一般燦爛迷人。
「花藝師,你看這樣如何?你做一束花給我,我付兩倍的價格,就當是加班費。」
「……」
「一束一百美元的花,我付給你兩百美元。」
醉酒的男人把剛進店鋪時從兩個大塊頭手裡贏來的兩百美元啪的一聲拍在櫃檯上,他身後兩個大塊頭的嘆氣聲像背景音樂般響起。艾薩克愣愣地看著櫃檯上的兩張紙幣,在心裡咂了咂舌。
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
「您想要什麼樣的花?」
艾薩克猶豫片刻,不得已而應聲,醉酒的男人嘴角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你來選吧。」
「是約會用嗎?」
「對,是一位棕色捲髮的可愛小姐。啊,我不喜歡紅色的玫瑰,選其他的。」
看到艾薩克向玫瑰花那邊走過去,那位醉酒的男人揮了揮手。正向玫瑰伸出去的手頓時定住了,但很快地,艾薩克便慎重地轉而挑選了百合、洋桔梗、各色康乃馨和其他幾種鮮花,抱了一大捧在懷裡後回到工作臺。
一直觀察著艾薩克選擇鮮花的客人不知何時坐到了門邊的椅子上。那位被稱作傑克、恐嚇過艾薩克、彷彿一頭棕熊般的大漢也安靜地跟了過去。艾薩克一邊偷偷斜眼注視著他們,一邊默默整理鮮花。
獨自經營著一間小花店,有時候難免會遇到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晚上關門打烊之前突然找上門的醉漢也不是特別罕見的事情。但對艾薩克來說,這的確又是一件非常讓人在意的事情。
「你原來就這麼冷淡?」
他盡量不去在意醉酒的男人和兩個大塊頭,但就在他專注於鮮花的時候,那位客人突然開了口。艾薩克抬眼看向他,眼裡盡是對提問的不解。
「這也算是服務業的一種吧,難道不應該更親切一些,主動跟客人搭話嗎?你還真是不懂做生意的竅門。」
那位客人手肘撐在椅子扶手上,手托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艾薩克。深海一般的深藍色瞳孔鋒利得令人有些害怕,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可能是我本身就不怎麼會說話吧。」
艾薩克別過視線,拿出粉色和淡紫色的包裝紙。就在他專心用事先裁剪好的包裝紙將整理好的鮮花包好時,那位客人又開口了。
「這樣怎麼能吸引到客人?」
「估計是包裝花束的本事好得驚人吧。」
不等艾薩克回答,那個叫傑克的傢伙就在旁邊插嘴道。醉酒的男人簡單地提醒了他一句:「太吵了。」
不管他們說些什麼,艾薩克都一言不發。他用粉色、淡紫色包裝紙和蕾絲將鮮花包好後,在外面綁了一條粉色絲帶,包裝紙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些吵,但做著這一切的那雙手卻似乎有些笨拙。對艾薩克來說,包裝花束總是很難,尤其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好了。」
艾薩克包裝了好一陣子後才終於把花束放到櫃檯上,機械地問道:「需要卡片嗎?」大部分購買花束的客人都會寫一張簡單的卡片,或將卡片夾在花束中間,所以櫃檯上也陳列著各種卡片。但那位客人搖了搖頭。
「要那種東西做什麼。」
客人一面冷淡地回答,一面伸手拿起巨大的花束。嗯……他低聲輕哼,幾乎是有些無禮地拿著花束翻來覆去地看了看。
「花倒是很漂亮……」
然後他猛地將手裡的花束放下,直直看向艾薩克,表情十分傲慢。
「包裝實在是沒法看。」
「您不滿意嗎?」
「真是個奇怪的人,這樣也能開花店?態度冷淡,還不會包裝。」
客人的指責十分尖銳,但自己的包裝實力艾薩克本人再清楚不過,因此他並沒有什麼過多的情緒,大不了將費用退給客人就好。
雖然打烊之後被不速之客占用的時間有些可惜,但也沒有別的辦法。面對這種稍不如意就揚言要將整個店鋪砸爛的傢伙,自己也只能盡量順著他們的意思來。
「您是希望退款嗎?」
艾薩克沒有對花束做更多的說明,直接問道。如果只是退款反倒更好,若是硬要他重新包一束,那才是真的麻煩。
兩張一百美元的紙幣還在櫃檯上,那位醉酒的客人用手指輕輕點在紙幣上。果然是要把錢拿回去吧,就在艾薩克正這麼想的時候,點著紙幣的手突然滑到了艾薩克面前,連著手指下的兩張紙幣。
「錢要收好,如果有人起了壞心思把錢偷走怎麼辦?生意看起來也不怎麼好,要是再被偷可就太冤了。」
「……謝謝。」
客人的話讓人很意外。他說完便將花束扔給了如棕熊一般的大塊頭,然後轉過身。就在艾薩克因為對方意料之外的反應而有些恍惚的時候,堆在櫃檯一邊的筆記本中間,一張卡片露出了一角,輕輕地劃到了那位客人的手臂。客人的視線自然落到了那張卡片上。
「Dear Benjamin.」
低沉的聲音從他好看的嘴角流淌出來。
「字跡很溫柔啊?」
愣在原地的艾薩克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收起那張卡片,客人的視線便落到了他的手上。那是一張很可愛的卡片,風格與眼前的艾薩克差距有些大,客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戀人?開頭的稱呼這麼溫柔,跟你本人還真不像。」
「這是我的私事。」
冷淡的聲音裡多了一絲警惕。
「說得也是。」
客人只是聳了聳肩,但他身後的大塊頭像是想要警告什麼,狠狠地瞪著眼睛,甚至加上了一個用手指劃過脖子的手勢。艾薩克假裝沒有看到,將卡片收到了抽屜裡。
「我突然很好奇。」
客人退後一步,雙手插在口袋,歪了歪頭。不等艾薩克問他好奇什麼,他便翹起一側的嘴角,低沉地問道。
「奇怪的花藝師先生在做愛的時候也是這麼冷淡嗎?」
這的確是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
「我很好奇,你在床上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艾薩克面無表情地看向這位客人。這近似於性騷擾,不,可以說就是性騷擾的提問簡直讓他懷疑自己的耳朵。
客人直直地看著艾薩克那副近乎漠不關己的表情,過了很長時間,對方都沒有任何回答和反應。最後他只好聳了聳肩,直起腰,然後從櫃檯上拿起一張名片。他慢慢地看著名片上的字跡,臉上露出深深的笑意。
「花藝師艾薩克先生,這麼晚真是辛苦你了。」
他輕輕晃了晃夾在手指間的名片,然後轉身離開。
叮鈴,就像他最初打開門走進店鋪時一樣,掛在門上的鈴鐺發出了輕快的聲音。醉意似乎已經完全散去,他毫不遲疑地走了出去,一瞬間便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之中。
艾薩克默默地盯著那人如幻影一般消失的地方。這時,又一張百元紙幣被無聲地放到了他身前的櫃檯上,艾薩克這才回過神地抬起眼。
三個人之中一直沒有開過口──除了最初打賭輸掉時有些慌張的時候──看起來年齡最大的男人遞過來一張平整的紙幣。
「這是小費,這麼晚辛苦了。」
和凶狠的外表相反,男人彬彬有禮地道別之後才轉身。艾薩克有些不知所措,微微張著嘴,什麼也沒來得及回答。男人未作停留直接離開了,店鋪裡一下子空了下來。
艾薩克低頭看了看紙幣,根本不值一百美元的糟糕包裝卻換來了三百美元,這樣真的好嗎?艾薩克為難地摸了摸脖子,最後也只得聳了聳肩作罷,就像那人說的,當作是加班費吧。
意料之外的插曲讓他比平時更加疲憊。艾薩克看了錶一眼,已經快十一點了,今天回家怕是要直接倒頭大睡了。

就像大部分的花店一樣,小小的店鋪裡密密麻麻地擺放著各種花草,不過艾薩克的店格外如此,放滿了花盆的店鋪裡幾乎讓人無處下腳。
其實,比起被剪掉的鮮花,艾薩克更喜歡種在花盆裡的花草。剪下來的鮮花相當於壽命已盡,只能等著凋謝,不管包裝得再美也只是暫時的。
但種在花盆裡的植物不同,它們就是生命本身。就算不是寬敞的院子,而只是移植到小花盆裡的植物,只要經過照料,就能生出綠油油的生氣。越是用心,它們的綠色葉子就越是油亮,那些開出的花朵就越是燦爛。就是這些讓他很喜歡。
因此,推薦禮物時,比起鮮花,艾薩克總會推薦像蘭花這類種在花盆裡的花。雖然根據情況和對象,有時候一束鮮花會更合適。
「你好啊,花藝師艾薩克先生。」
艾薩克正把放到店鋪外面晒太陽的花盆一個個拿回來的時候,突然出現的聲音讓他停下了動作。眼前是男人的皮鞋,沒有一絲灰塵,乾淨鋥亮。
從一看就是名牌的皮鞋,順著牛仔褲包裹起來的修長雙腿,再往上是套著灰色針織衫的寬厚胸膛,艾薩克的視線最終停留在對方英俊的面孔上。認出對方後,他的表情閃過一絲有些難堪的情緒。
他們似乎並不是可以這樣親熱呼喚對方名字、互相打招呼的關係……比起這個,這個男人真的可以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在聖地牙哥的街頭漫步嗎?無意間生出了一絲疑問的艾薩克放下手裡的花盆,直起腰。
「您又來了。」
不得已說出口的問候似乎讓對方非常滿意,男人臉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層。自然落在額頭上的髮絲如同金色的絲線一般被風吹起來,完全是漂亮到耀眼的美男子。
「你記得我?」
「……畢竟您的相貌非常出眾。」 「哇,真沒想到能從木頭一般的花藝師先生嘴裡聽到這樣的稱讚。」
男人很是誇張地舉起雙臂表示自己的愉悅,雖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艾薩克拍了拍自己的圍裙,請男人進店。男人慢慢地跟在他身後。
好像是叫傑克吧?今天沒看見那個像棕熊一般的男人,但那個最後給了他小費、不怎麼說話的男人跟在後面。
「今天您需要些什麼?」
就在他回到櫃檯的瞬間。
喀嚓,金屬聲音響起的同時,艾薩克很不舒服地感到有硬物冰冷地頂在了自己的太陽穴處。他努力壓下反射性想要抬起雙手的衝動,抬眼看向身旁的男人。
一如既往的美貌和明朗的笑容,男人手裡拿著一把克拉克手槍,冰冷的槍身緊緊頂在艾薩克的太陽穴。
「你認識我?」
微笑著扔出的問題很不尋常。艾薩克嚥了嚥口水,轉頭正面看向男人。滿是花盆和花草的空間裡亂糟糟的。
「如果你就是那個有名的菲力克斯‧費理斯的話,我在新聞上見過你。」
艾薩克順從地回答道。在這種情況下想要編造謊言反而更難,一直看向艾薩克的菲力克斯突然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真的認識我?我還以為你不知道。」
這次菲力克斯誇張地聳了聳肩膀,露出很可惜的表情。艾薩克糊里糊塗地重新轉回視線。
頂在太陽穴處的槍口被撤掉的同時,站在一步之後一直沒有說話的男人突然在菲力克斯面前伸出手。菲力克斯隨後輕輕咂了咂舌,拿出一張一百美元紙幣,啪地拍在了男人手上。
「這種賭局,我還從來沒有贏過托尼。」
「老大你真的非常遲鈍。」
「我只是普通,是你太敏銳了。」
被稱作托尼的男人很無奈地看了看低聲嘀咕的菲力克斯,然後他搖了搖頭,將一百美元紙幣裝進了錢包。在一旁看著這一切的艾薩克強忍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嘆息。
這到底是什麼事啊,一下子拿槍指著別人,一下子又在賭錢……
他心想,自己所知道的那個菲力克斯‧費理斯,原來是這樣的人嗎?雖然那無與倫比的出眾五官的確是他,但誰能想到他竟會隨意行走在繁華的街道,而且他的語氣和態度也和自己想像中的大不相同。
三十出頭的義大利裔美國人菲力克斯‧費理斯是有名的巨頭軍火商。表面上假裝透過合法管道,實際上卻是用非法手段開發和出售武器,並由此獲取了巨額的財富和權力。
他擁有強硬的手段和能力,掌控著萬分危險的軍火行業,殘忍和危險的程度一點也不亞於黑手黨。有傳聞他的祖父是義大利最大黑手黨集團科薩‧諾斯特拉的高層,但並沒有被證實。
跟在他身後追捕的機構不在少數,其中當然包括FBI和CIA,因此,他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實在無法不讓人詫異。難道他們之間簽訂了什麼協議?過去四年間他一直十分低調地隱藏著行蹤,但他的舉動仍然令人懷疑。
當艾薩克在腦中羅列著各種可能性的時候,菲力克斯用他修長的手指抬起了他的下巴。艾薩克下意識地看向了他深藍的瞳孔,映出自己身影的深藍色瞳孔中竟帶著一絲調皮。
「不過,我很好奇新聞上的我是什麼樣子的?」
既然好奇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四年前,您建在南美一座小島上的祕密基地暴露了,但在CIA主導的緊急搜查中什麼都沒有查出來,您被拘留之後最終被無罪釋放。」
艾薩克平淡地陳述著新聞裡的報導,菲力克斯歪了歪頭。
「知道得可真清楚。CIA的確因為我吃了大虧,不過,我也因為這件事好一陣子過得不怎麼舒坦。」
菲力克斯哧哧笑著調侃,彷彿那些事情都與自己無關,只是一些週刊雜誌上的八卦。但他深藍色的瞳孔裡不知何時沒了笑意。這時,他握著艾薩克下巴的手加重了些力氣,讓艾薩克隱隱感到疼痛。
「所以,這就是全部?」
「……」
「你所知道的關於我的事情,這些就是全部?」
艾薩克靜靜地看向他深海般的藍色瞳孔,一時陷入了沉思。
當然,除此之外他還知道,萬分危險的軍火商菲力克斯‧費理斯是難得一見的最優性Alpha。因為他天生出眾的能力和外貌,他還是緋聞不斷的花花公子。
「……這些就是全部。」
艾薩克沒有必要將那些事實都說出來。菲力克斯瞇起眼睛笑了出來。
「僅憑著新聞上的報導就能認出我?」
「我已經說過了,因為您的外貌實在過於出眾。」
過於出眾的外貌,幾乎要讓人驚訝他是怎麼長著如此顯眼的一張臉還能從事軍火生意,但他本人對於自己的相貌卻似乎毫無自覺。菲力克斯低哼了一聲,依舊不太相信地看著艾薩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