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雅各叔叔?你們這個夏天有射殺任何人嗎?」
問這個問題的人是雅各的外甥克萊頓。他剛知道接下來不需要去上學,說話的口氣激動又快活。克萊頓今年上五年級,我完全不知道對應的年齡應該是幾歲。
「你們這個夏天有射殺任何人嗎?」我喃喃自語,將膝蓋上的餐巾又捋了捋,看上去多半像是在自娛自樂。這可不是我希望給雅各的家人在第一個一起過的感恩節裡留下的印象。
至於喃喃自語?這並非我的風格。我只是反常地話多,像是我一想到什麼,聲帶就必須顫動,讓這句話順著嘴溜出來,不給我任何抑制住它、免得它刺激到別人的機會。自從我在一個月之前不再吃靈阻和速可眠之後,就變成這樣了。我還以為這些年我變得成熟了,沒想到只是因為在嗑藥罷了。
「沒有,」雅各耐心地回答道,「我盡量避免射殺別人。」然後他看著我,說道:「卡洛琳和我在加利福尼亞和歐文公園(California and Irving Park)的便利商店正巧碰上了一起持槍搶劫,我朝他的腿上開了一槍。」
警局的規矩是,當罪犯瞄準了未持槍的平民,我們警察可以決定是否向致命處射擊。如果雅各擊中了某個人的腿,我毫不懷疑這個位置就是他想要擊中的地方。雅各是個靈固者,在靈探小組裡擔任非靈能的那一半。理論上來說,靈固者是不會被第六感所影響的,也不會被附體。我沒辦法為這個理論做擔保,但他們全都是神槍手。至少我所認識的靈固者都是。
我則在靈探小組中擔任有靈能的那一半。我沒有和雅各在同一個小組,他的搭檔是卡洛琳‧布林克曼,至少在工作中,他們倆是一對。我暫時沒有配對的靈固者。我的第一個搭檔墨利斯退休了,但我目前依然很依賴他。第二個是麗莎。當警局發現她的靈能有珍妮‧狄克遜(珍妮‧狄克遜:Jeane Dixon,美國知名玄學家和占星師,曾成功預測甘迺迪遇刺一事。)那麼強之後,就被開除了。她現在在加州受訓,準備之後做靈能者的那一半工作。從技術上來說,我只需要打個電話就能找到她,但有時候覺得她就像住在另一個星球上一樣。即使她到時候回來了,我也沒辦法與她一組,因為她得跟別的靈固者一起工作。
我的第三任搭檔是羅傑。這個混蛋綁架我去參加祕密藥物實驗,而我還傻呵呵地差點把公寓鑰匙給了他。最近一次聽到有關羅傑的消息,是他已經在蹲監獄了。這件事局裡沒有聲張。如果我是個喜歡在小事情上糾結的人,我應該能收集到一些別的細節,像是我的最大的敵人被關在哪兒了、他最近點名的時候有沒有準時到啊之類的。但說實在的,我從沒覺得這種細節有什麼可感到安慰的。當我想到它們的時候,只會覺得喘不過氣。羅傑不會再出現,我毫髮無傷地跑了出來。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六個星期過去了,我依然沒有註銷病假。我覺得挺好的,多半是因為現在我體內流淌的是血液,而不是先前習慣的混合藥物。
「你有對人開過槍嗎?」克萊頓兩眼發光地問我。
「開過。」
「哇,他們死了嗎?」
克萊頓有與雅各一樣奪目的深色眼睛,或者說,有與雅各的妹妹芭芭拉一樣的眼睛。這雙眼睛是遺傳自他們父親,或者說,是從坐在桌頭那個乾癟的老夫人那裡來的。她應該有一百零五歲了。自從雅各把我作為他的男朋友介紹給大家,她就眼神帶刀地看著我,要是真的有效的話,多半能殺死一隻大象。
我覺得他之前已經打過電話,和家人提到了這件事了。但他依然非得當面大聲說出來,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就是雅各的風格。雖然他也不可能在感恩節因為別的原因帶一個男人回家。但這並不是重點。
「克萊頓‧約瑟夫,」芭芭拉厲聲說道。她的眼睛也許和雅各很像,但她遠不如雅各鎮定,「這不是晚餐桌上應該討論的問題。」
馬克斯奶奶從桌頭瞪著我,深色的眼睛有一半被皺起的皮膚蓋住了,她的目光像是要把我射穿。我覺得她之所以討厭我,是因為我跟她的孫子做了骯髒的事情。也許她討厭有靈能的人。靠,說不定兩件事她都討厭。我可真是一直都這麼幸運。
「鮑勃‧馬丁內茲退休了,住在工廠那邊。」雅各的父親傑瑞顯然是想要轉換話題。如果我們在我長大的芝加哥,傑瑞說的工廠便是鋼鐵廠。但我們現在在威斯康辛,是個滿是波狀丘陵地和乳牛的奇怪地方,每走一段路就會看見「乾奶酪」的廣告牌。在這個雅各出生長大的奇怪地方,這裡的工廠大概是造紙廠。
「你多久會考慮退休呢,爸爸?」芭芭拉問道。對我未經訓練的耳朵,她的口音像是明尼蘇達州的。不知道雅各是否也這樣輕快地說過話。也許他之前是這樣的吧,但他在芝加哥住了半輩子,就不再那樣說話了。
「妳父親至少還能再幹十年,」雅各的媽媽雪莉說道。她白色的頭髮盤了起來,顯得軟綿綿的。也許她年輕時有一頭金髮。「除了在這兒礙手礙腳,他還能做什麼?」
「妳媽媽每週二和週四都打尤克牌。」傑瑞說道,彷彿他的退休生活都圍繞著這個紙牌遊戲。
「你有自己的愛好,」芭芭拉說道,「你可以把木工房收拾好,做幾樣東西。」
「啊,我情願像現在這樣掙錢,然後做點鳥舍玩。」
「而且你也可以教克萊頓做木工。」
「他太小了,」傑瑞說道,「會把他自己的手指割下來的。」
「做木工好蠢。」克萊頓補充道。
在這個全是樹木和造紙產線的地方,說做木工蠢會不會算是異端?但奶奶沒有捂著心口從椅子上跌下來,所以我覺得現在的孩子可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也許孩子們一直都可以這麼做。當我像克萊頓這麼大的時候,我應當是在第三個收養家庭。大概讀到了四年級,因為愚蠢、固執、不會與別人交流而留了一級。我在那個時候知道了,沒人想要聽或是喜歡聽我的想法。
門鈴響了。隨著門開,一陣寒風伴著打旋的雪花也吹了進來。
「利昂舅公!」克萊頓從桌邊跳起來,往門口衝過去。
我看著桌子對面的空椅子,暗暗鬆了一口氣。我先前一直希望這個位子是留給活人的,而不是留給像馬克斯爺爺或者其他過世的親人。
利昂繞過餐廳的角落,雪莉站起來跟他打招呼。我往桌子周圍看了看,不知道我該不該也站起來。但雅各和傑瑞都還坐著,傑瑞甚至還在往自己嘴裡倒馬鈴薯泥,像是要搶在所有人之前一樣。
利昂舅舅看上去六十多歲快七十了,跟雅各的媽媽有同樣的白色頭髮和圓圓的獅子鼻。雪莉親了親他的臉頰,幫他解開厚實燈芯絨外套上的鈕釦。「雅各帶了朋友一起,」她說道,朝我示意,「這位是維克多。」
她將利昂的外套剝了下來,在他轉身與我握手的時候正好將外套拿走了。他伸出了左手,讓我有些疑惑。他光禿禿的右臂在身側拍打著,袖子挽到了肩膀上。
我屈著膝蓋站起來,迷糊地握住他的左手。
利昂朝他的右肩點點頭:「七八年在廠裡丟的。這倒楣傢伙現在還疼。」
我眨了眨眼睛,利昂的右邊袖口不是被挽起來的,而是用針別在了肩膀的位置。他沒有右臂,至少沒有用真正血肉組成的右手臂。但我能看見這條手臂。派對終於開始了。真棒。
「噢,」我說道,「那可真糟。」
「雪莉跟我說,你是個靈探。」
我點點頭:「對。」
「真是個不錯的職業,」他說道,幽靈手臂和肉體手臂一起將椅子從我對面拉了出來,「你的靈能是什麼?」
我靠後坐在椅子上,嚥下一大口嚼了好幾分鐘發乾的火雞肉:「我通靈。」
「喔幹?」
奶奶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但利昂好像沒注意到。「我幫你拿點喝的吧?」雪莉問我,但我喃喃回答說不用。
「跟雅各一起工作的那個女孩,她能心靈感應,是吧?哇,你能通靈。夠厲害的!」利昂一邊說話,他的幽靈手一邊摩擦著手中的銀器。我在他說話的時候這樣盯著他的沙拉叉子,會不會顯得我像是個怪人。「你的能力有多強,能看到多少?」
我乾掉玻璃杯裡的汽水,將火雞肉沖下去。要是剛剛讓雪莉替我加滿就好了:「挺強的。」
「所以,你能聽見他們對你說話?是他們自己的聲音嗎?」
「嗯哼。」
「我的老天爺啊,這才是靈能者嘛。我們桌上坐了一個瑪麗‧聖‧賽文。」
瑪麗去世的時候,大概是我被塞進警校那時候。她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靈媒,沒人能夠染指她的能力。雖然我想不出為什麼會有人想要染指。我很驚訝利昂知道她的名字,也許他們這一代的人都知道吧。大概十五年之前,她可是個大新聞,然後便很快被除了靈能者外的所有人遺忘了。
「肯定能讓你的警察工作輕鬆一些,」利昂說道,「是吧?」
我點點頭,吃了一點馬鈴薯泥。鹹得能刺激虛弱的唾液腺,雖然只是稍微刺激一下下。
「你得在凶殺案組才行。」傑瑞插嘴道。整個家庭都小心翼翼地沒有聊我的靈能,但利昂先開了頭,我也沒有反感,這個話題便變得可以聊了。
「我是這個組的。」
「我靠。我之前不知道他們用靈媒去查凶殺案。」
奶奶瞪著利昂。
「你是說靈媒,有靈能的靈媒嗎?」克萊頓問道。
「嗯哼。」
「哇,所以你能看見死掉的人?」
「那都是電影,」芭芭拉說道,「像是用念力射子彈一樣。」念力實際上挺不容易控制金屬,但我之前跟一個可以將石頭甩出去的傢伙一起訓練過。不過,他之後會頭痛欲裂,所以他從來沒有在派對上表演過這種把戲。
「我能看見。」我說道。
桌上的大家都安靜了。「哇噢,」克萊頓說道,「現在就能?」
我的目光避開桌上利昂擺動的手臂。「這裡沒有鬼魂給維克多看。」雅各解釋道。我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們打給了在聖塔芭芭拉的麗莎‧古鐵雷斯,問她傑瑞和雪莉的房子有沒有鬼魂。她說沒有。麗莎有預知能力。如果她說沒有,那就絕對不會有。
除非我們明確問過利昂的手臂,不然麗莎也沒辦法知道。
「當你看見他們的時候,」克萊頓繼續說,「是噁心又嚇人的那種嗎?」
「有時候是。」
餐桌上的每個人似乎都往前傾了一點,連雅各也是。
「你能透過他們看見背後的東西嗎?」
「有時候是這樣。但有時候,他們看上去就像普通人一樣。」
利昂的表情充滿期待,但他的幽靈手臂不斷地握緊拳頭又鬆開,明亮的紅色液體從四處滲出來,像是在出汗一樣流著血。我用杯子遮住臉,將最後幾滴汽水倒在舌頭上。
「你能摸到他們嗎?」克萊頓問道,聲音越來越小,像是虔誠的悄悄話。
有一塊火雞肉梗在我的喉嚨裡,我吞嚥了一下,想把它嚥下去。雅各把他的玻璃杯推給我,我接過來,喝了下去。他喝的是牛奶,我差點就噎住了。
「摸到鬼魂不是什麼好事。」我說道。
整棟房子和裡面的空氣立刻變得非常安靜。每個人賣力前傾,想要抓住從我這裡散出去的任何訊息。所有人小時候都看過《古墓奇兵》、《斷頭谷》(《斷頭谷》:《Sleepy Hollow》,一九九九年上映的美國驚悚電影。)和《黑色星期五》(《黑色星期五》:《Friday the Thirteenth》,美國八〇年代著名的低成本恐怖片。)。他們都渴望知道這東西是不是真的。
「他們很嚇人。」我補充道,又嚥下了一些牛奶。
「為什麼你不向雅各舅舅和利昂舅公說說你做的火蜥蜴報告呢?」芭芭拉朝克萊頓建議道。
「怎麼嚇人?」克萊頓問道。
「克萊頓拿了個A-。」芭芭拉說道。
「怎麼嚇人?」
「我不知道,」我說道,開始將盤子上的食物壓開,將玉米和馬鈴薯泥混在一起,這下兩樣都不能吃了,「就像恐怖電影裡那樣?」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芭芭拉質問道,情緒突然變得激烈,讓我覺得她不是先前那個穿著淺黃色羊毛衫和完美熨燙過的卡其色褲子的怯懦單親媽媽了,「當人們死後,他們會上天堂。」
噢,是基督徒。雅各說的是不是天主教徒?這兩個有什麼不同?我記不起來了,雅各幫我做準備的時候我一定不夠專心。
「芭芭拉。」傑瑞說道。她的父親沒有後文,只是叫了她的名字,像是個警告。
「如果他說他能看見幽靈,那他就是可以看到。」利昂說道,幫忙我解釋,儘管他嚇得我在座位上扭來扭去。更準確地說,是他的右手臂嚇到了我。「有測試的,」他看向我尋求確認,「他們是有測試的,對吧?」
「各式各樣的檢測。」我說道,將最後一粒玉米也埋進了馬鈴薯泥裡。
「你能看見他們的話,相當於三級?還是四級?」
「五級。」我說道。比瑪麗低了不少,但瑪麗只差一步就成上帝了,或者成為撒旦。
桌上的人又都安靜了。
「你是個百萬富翁嗎?」克萊頓問道。
「詢問別人賺多少錢是不禮貌的行為。」芭芭拉說道。她三十八歲,與我年紀相同。她有與雅各一樣的高顴骨和明亮的深色眼睛,但她看上去和我一樣勞累,而且我們現在試著像正常人一樣在晚餐時閒聊,她看上去甚至比我還累。
「沒關係的,」我說道,「不,我不是個百萬富翁。我比一般的警探賺得多,但比不上我的上級。」
「而且你花錢的速度像是經歷過大蕭條年代的人。」雅各低聲補充道。
克萊頓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我能看見他牙齒後面堆著的馬鈴薯泥。「你應該把艾爾‧卡彭(艾爾‧卡彭:Al Capone,美國二十世紀惡名昭彰的黑幫分子和商人,資產豐厚,據說藏匿了許多財富,部分傳記家認為他是「一九二〇年代芝加哥地下市長」。)找出來,讓他告訴你他的寶藏都藏在哪裡。」
傑瑞和利昂大笑起來,但他們的眼睛依然盯著我。我能看出來,他們希望我覺得挖出艾爾‧卡彭是個好主意,而且我剛好需要幾個六十五歲以上的人來幫我。
「他可能已經不在了,」我說道,「他現在可有點老了。」
所有人都輕聲笑起來。除了芭芭拉,她顯然覺得我是個崇拜惡魔的人。奶奶也沒笑,大概正用詛咒之眼盯著我。克萊頓也沒有,他想不通我為什麼對錢財沒有任何想法。
利昂在大笑的時候用左手大力拍了一下桌子,幽靈右手也拍了一下,比先前那隻手的力氣更大。幽靈血液流下來,濺在白色的桌布上。桌布上繡著豐饒之角、眼神純真的初代移民(初代移民:Pilgrims,或譯作「朝聖者」,指移民至普利茅斯殖民地(今美國麻薩諸塞州普利茅斯)的早期歐洲移民者。)和微笑的印第安人。
我閉上眼睛,試著想像在利昂的手臂上包裹一層保護性的白色氣泡。
「親愛的,你覺得有點熱了嗎?」雪莉問道,「需要我開一扇窗戶嗎?」
我正打算告訴她沒事,然後感到一滴汗水從後頸流了下去。「啊,好啊。」我說道,然後將法蘭絨襯衫脫下來,堆在我的座位上。還好我有時間找了一件沒有破洞也沒有汙漬的T恤來穿。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利昂的幽靈手。它彷彿是通電了一樣顫抖著,像生物課上的青蛙,被電擊一下,腿便跳一下。對,我那天沒有請假。是的,我那天吐了。跟珍妮特‧內德曼一起。
「我很快就回來。」我說道,把椅子往後推的時候撞上了雅各的椅子,然後著急地往樓上浴室趕去。一樓也有一間半套廁所,但如果我沒能控制住作嘔反射,也沒必要讓整桌人都聽著我乾嘔。
為什麼我偏要想到那隻倒楣的青蛙呢?
我掠過雅各的老臥室,現在已經被改成了雪莉的縫紉室,然後差點在粉藍色的碎呢地毯上踩滑。我衝進廁所,將門大力關上。門上有個鉤環扣鎖,大概能擋住奶奶,要是克萊頓別用力靠在門上的話,也許也能擋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