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所以,你是來嘲笑我的,說你馬上就會在民事訴訟裡讓我沒辦法翻身。」但實際上,羅傑‧伯克臉上掛著全世界最得意的笑容,反倒是他讓我沒辦法動彈。當我沒有像他想的那樣,被他激得跟他吵起來的時候,他補充道:「我倒是期待你來試試看。」
我的民事訴訟。我在有限的大腦容量裡搜索了一番,沒有找到任何相關內容。我現在正處於靈阻生效後最舒服的時刻,所以並沒有立刻反問伯克,我對他說的話沒有任何概念。我只是盯著他看。
他還在衝我笑,但笑意變得猶疑:「別用這種表情看著我。」
所以我更努力地保持現在這個表情。
「想告我就去告啊。我銀行裡連五千美金都沒有,而且我告訴你,我已經準備好反訴了。你朝我的脖子開了一槍,說不定我就中風了。我已經準備好作證了,像你這種長期嗑藥的人肯定知道這種事情。」
我從沒想過要起訴他。我用掌根揉了揉右眼。一開始感覺很好,然後就覺得好痛,眼前閃過一片五顏六色:「你能安靜半秒鐘嗎?」
「你覺得你能說服陪審團嗎?如果你哭著跟他們說你是個靈媒,他們說不定會同情你,覺得你的藥物濫用情有可原。但是,一旦我的律師給他們看那個跟你住在一起且自鳴得意的賀爾蒙大塊頭,你的好日子就到……」
「我本來是來跟你商量我們怎樣避免上法庭的。但你要是接著說,我立刻打給我的律師。」
伯克在手銬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地雙臂交疊,瞪著我。他瞪人的樣子很可怕。當他在第五警局做我的搭檔的時候,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瞪著任何人。一個多月裡,他扮演著一個積極、樂於助人、不具威脅性的人,在我們的靈探小組裡擔任靈固者。我當時完全相信他是個好警察。
現在我知道他的真面目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會認為他是個無害的人。他的眼睛當時全無防備,看上去親切友善,至少在命案現場的警官裡算是這樣。但現在,這雙眼睛看上去冰冷又充滿算計。真不知道我當時怎麼會認為我可以安全地跟他共乘一輛車,更別提收下他在我視線範圍外準備好的飲料。
在會客室裡,他坐在我的對面。那雙冷血的淺色眼睛死死盯著我,我覺得自己需要在高壓水槍下洗個澡,才能沖掉他投在我身上的歹毒念頭。房間的角落裡站著一個念叨不停的鬼魂,是個撞死在雙向玻璃鏡上的囚犯。在他死後,依然用拳頭不斷捶擊著玻璃。我剛走進這個房間時被他嚇了一跳,意識到我沒吃夠靈阻,竟然還看得見幽靈。但現在,他幾乎讓我覺得有點安慰,好歹我沒有單獨跟羅傑‧伯克同處一個房間。
我克制住對前任搭檔的厭惡,將手肘撐在桌上,傾身向前。我本來希望用萬寶路從他那裡買點資訊的,可是獄警不允許我帶著香菸進入會客區。但他這一通脾氣讓我有了主意。「我們做個交易。我保證不起訴你,如果你告訴我你對地獄營都知道些什麼。」
我盡力不露出沾沾自喜的模樣,但我不得不承認,放棄追訴比幾包香菸的價值高得多。
羅傑向後靠在椅子上。我覺得他算不上坐得舒適,但對我的提議還算有興趣,願意多聽聽。即便他可能只是想用他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情來嘲弄我,這也算是個好的開始。
「我假設你說的並不是那個新的向陽駐地,」他說道,「你想知道真的那個。那個你受訓的地方。」
就名字而言,向陽駐地依然存在。但現在只是幾個在專科學校開的夜校課而已。跟原來的地獄營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行政管理不同、員工不同、地點也不同。靠,即使是教材也不一樣。不過,提到這個名字依然讓我冒冷汗,忍不住吞嚥唾液。
羅傑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得等我出獄的時候再來,那時候我才會把我知道的關於地獄營的所有事情告訴你。但他們現在還沒給我定刑期呢,誰知道我什麼時候出得去呢?」
他在故作姿態。這很好,意味著他想要裝作他確實知道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用來引誘我。不巧的是,我已經知道他知道些什麼了。麗莎的「是或否」告訴我,羅傑不但能告訴我地獄營為什麼在網路上無處可尋,還能告訴我是誰將這些資訊隱藏起來了。
「我會去核實你告訴我的事情,」我警告他,「如果我發現你在胡說,我們就法庭見吧。」
羅傑笑了。這個笑容裡有真實的喜悅,也帶著惡意。如果可以測量的話,他的嚇人指數已經快要爆表了。「四月十八日,」他說道,「室外很涼爽,只有攝氏十二度。人們正從地鐵隧道裡往外抽水,因為有一個老舊的隧道入口奇怪地坍塌了,芝加哥河的水湧了進來。與此同時,大約下午兩點的時候,二十三歲的維克多‧貝恩從庫克縣精神健康中心轉移到了向陽駐地,一路上都穿著約束衣。」
我覺得右眼跳得厲害,用拇指抵著內眼角,提醒自己別忘記呼吸:「真是不得了。」
「還有別人能給你講這個故事嗎?你的同事?你的愛人?」
他說「愛人」的時候,彷彿有什麼腐爛的東西卡在他的牙齒之間。「你知道關於我的事情,」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大概還算正常,「要是你不知道,才會讓我覺得奇怪。你和錢斯醫生為了綁架我,已經做了一年?還是兩年的計畫了?這跟你知不知道地獄營沒有關係。」
「西五十三區,在一個工業園區後面。那裡有個小工廠,用來生產牙釘和植牙的。沒有地址,沒有指示牌,只有一道包圍著整個區域的巨大通電鐵絲網。你最近去過嗎?這棟建築,整整四百五十坪,全都……消失了。就像曾經住在裡面的人一樣。」
前門是黑色的有色玻璃。我眨了眨眼睛。羅傑沒有告訴我這件事,但我備受折磨後剩下的大腦殘骸興致盎然地補充了我早已遺忘的細節。
我覺得想吐,噁心從喉嚨深處傳上來。我怎麼會覺得,自己可以在聽到地獄營的時候毫不在意,且不會想將鑰匙插進耳朵裡,自己把鼓膜戳破。
我站了起來。廉價塑膠椅倒在了地上。
「我說錯了嗎?警探?」
「這太蠢了。你接著去餐廳吃飯,跟一群人一起洗澡去吧。」
「他們沒有殺掉所有人。差不多有一半吧。但那些沒有威脅的,可能有用的人……」他張開雙手,手銬鍊條在拉伸到最大限度時發出喀的聲響。「啊,他們時不時會出現,甚至還過上了蠻正常的生活。只要他們不去可疑的地方,比如阿富汗或者古巴就好。靈監(FPMP)挺樂意讓他們自認為是個普通的美國公民,就像你我一樣。」他假裝真誠地眨了眨眼,「不過……轉念一想,我倆都算不上普通。我是個重刑犯,你則是個五級靈媒──至少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我好幾次檢測都是五級。這算不上什麼祕密。什麼是靈監?」
羅傑笑了。
我們這段對話完全沒有按照我的計畫走。我本該給他些香菸,他則感激地用名字或者地址作為交換。僅此而已。至少在我的腦海裡是這樣想像的。
「不過是一群穿著繡了名字的防風夾克,到處亂跑的壯漢,」我說道,「對吧?這有什麼。我還有別的地方得去。」
我走到門口敲了敲。獄警打開了門。
「你隨時可以撤銷你的證詞,你知道吧。告訴他們,我沒有扣押你。我只是開車送你而已。」
幾個小時前喝的咖啡湧到了喉嚨口。我得在吐出來之前找到廁所。「對,他們會立刻相信。」
「為什麼不呢?你提供證詞的時候體內還有阿米妥。那是個靈能激發劑,也是個肌肉鬆弛劑。你多半是迷迷糊糊搞錯了。」他盯著我的眼睛,終於不再微笑了。「來吧,貝恩。我絕對不會辜負你的。」
「你可別抱期待。」
「我可以跟你講地獄營的事情,但這有什麼用呢?你自己在那裡。換一個視角並不會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但靈監?那些讓地獄營消失的人?他們依然在這裡。想想看吧。你真的能承受不知道的後果嗎?」
我一半身子在外面,另一半還在房間裡。獄警看了我一眼,眼神裡是「你完事沒有」的意思。於是我又往房間外邁了一步。
「以及……警探?」伯克聽上去很溫和、很平淡,我應該知道他沒安好心,但我還是沒忍住回頭,再次看見那雙冰冷的淺色眼睛。
「什麼?」
羅傑又露出了笑容,像是鮮血從被紙割傷的傷口深處湧了出來:「生日快樂。」

我躺在床上,盯著錫製天花板,試圖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我撤回證詞的話,羅傑‧伯克會很快被釋放,說不定立刻釋放。他會告訴我所有關於地獄營的事情,說不定還有更多資訊,但我卻沒膽給出他想要的代價。
我聽見雅各進門、快步上樓的聲音。他總是這麼有活力,因為他吃得健康,定期鍛鍊,而且不吃可疑的藥片。
「你生氣了嗎?」他說道。
我的目光從天花板上落下來。他站在臥室門口,正在鬆領帶。
「沒有。為什麼?」
「因為,我忘記今天是你的生日了,」他脫掉外套,把它掛在衣櫃裡,「你想出去吃嗎?還不算太晚,我肯定可以帶你去帕戈小築的。」
帕戈小築是間高級餐廳,我覺得那裡的員工不會一窩蜂地走到我們面前,對我敷衍應付地唱生日快樂歌,以此毀掉我吃晚餐的心情。但他們的菜分量太小,而且是用池底四處亂爬的東西做的。「不用啦,我們點披薩吧。我不怎麼慶祝生日的。」
雅各脫掉槍套,將它放進抽屜:「你有多餓?」
跟羅傑‧伯克「親密」一對一之後,我覺得自己的胃先是被掏空,然後塞了一大堆腐爛的垃圾進去,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腹腔裡。我聳了聳肩。
當雅各換上T恤和短褲的時候,露出了不少肌膚來。但就算是這種無意的脫衣誘惑也沒辦法讓我開心起來。我依然忙著思考我有多討厭伯克,多希望他不是那個知道我所需要的資訊的人。
雅各關上衣櫃門,仔細地盯著我看,幾乎瞇起了眼睛:「出了什麼事情。是麗莎嗎?」
「麗莎沒事。」
他把手叉在腰上,依然盯著我。我覺得自己更生氣了。我知道他習慣了跟人形測謊機搭檔,但他怎麼會不知道,有時候人們撒謊或者對大事輕描淡寫,是因為他們正在與更可怖的事情較量,沒辦法把它展示給所有人看?
「你在生我的氣,因為我拿了你的靈阻。」他最後說道。
就這個,我可以把我的情緒寄託在這件事情上。謝謝你,雅各。「別亂翻我的口袋。」
「我很抱歉。」
我哪裡會介意他把我的藥餵給靈體強姦犯吃。這又不是我的最後一片藥,更別提他這樣做是有正當原因的。所以我盡力皺起了眉頭。
雅各坐到床邊,將我的腳放到他的大腿上,用拇指按壓我的腳後跟。我的心瞬間就軟了,但我的表情應該沒有太大變化。「我真的很抱歉。當時我認為這樣做是正確的。」
腳底的神經似乎直接與我的脊椎相連。我放鬆地倒在床墊上,眼睛又看向了天花板。雅各還在用拇指按摩著我的腳後跟,而我則發出了平時只在做愛時發出的聲音。
「拜託,你別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我說道,「只是這幾天太累了。」


Chapter 2

我被槍擊的聲音叫醒了。
這並不是說有人在罐頭廠裡面開了槍,更不是因為有人端著半自動手槍站在我的床腳對著我們。槍聲是從遠處傳來的,至少離我們有好幾個街區遠。一聲槍響之後,並沒有連續的射擊聲,也沒有尖叫聲或者警笛聲。
只是噪音罷了。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
我看了一眼鬧鐘。綠色的螢光字體印出4:08。雅各側躺著,將一隻手壓在他的臉頰下。他的呼吸又深又慢。他沒有被吵醒。為什麼我醒了呢?
我盯著天花板仔細聽,但並沒有傳來其他聲音。我愣了好久也沒想出今天是星期幾來,差點以為是週五。但我記起大都會懲教中心裡獄警壓著羅傑‧伯克到會客室的事情了,所以今天應該是星期一。我至少還得再上五天班才能放鬆一下。我閉上眼睛,勸自己繼續睡覺,再睡兩個半小時。如果我現在就起床的話,整天都會迷茫又氣鼓鼓的。我得保持頭腦清醒,才能試著找找看,第五警局裡有誰知道關於那個靈什麼玩意兒的地方。而哪些熟面孔依然是一直以來我所以為的樣子。
我嘆了一口氣。我得拿出點腦細胞來,才不至於在打電話給斯蒂芬的時候聽上去像是個蠢蛋。他多半會選擇最不恰當的時間回我電話,比如說在我和齊格勒都坐在車裡的時候。我一向懷疑他的靈能讓他知道什麼時候最尷尬,所以他總是會為了好玩選擇這種時候打給別人。因為他就是這種人。或者說,他以前是這種人。那已經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也許他現在已經沒那麼喜歡折騰別人了。
不知道我當時留給他哪個號碼。應該是我的手機號碼吧,因為我還不知道新座機的號碼是什麼。然後我才意識到,我什麼號碼都沒有留,因為我完全忘記打電話給他這回事了。
我的眼睛立刻睜開,血液裡的腎上腺素猛地飆升。他的工作時間是多久?九點到五點嗎?要是他在週一早上提前去辦公室處理文書工作怎麼辦?大概不會,但他更不可能在週五下午找時間做這種事情。
就算斯蒂芬確實在週一大清早來處理文書工作,他四點就在辦公室裡的可能性恐怕只有八百萬分之一。但我現在的思緒很難算得上理性。
我從床上溜下來,膝蓋撞上了用來當床頭櫃的一大塊木頭,光著腳小心翼翼地離開房間,希望自己別一腳踩到圖釘或者訂書針。
我在走到樓梯底部時停頓了一下。街燈從玻璃窗外投射進來,足夠讓我看清家具擺設都在什麼位置。我也能看見通往二樓的門廊的形狀。三道門都是開著的。就算雅各能在颶風天或者槍響時繼續睡覺,但要是我就這麼留下語音訊息,他一定會被我的聲音吵醒的。
我想了想要不要把自己關在樓下的浴室裡,但如果我這樣做的話,斯蒂芬會知道的。他總是能知道這種奇怪的事情。
我覺得在廚房打電話給他應該沒什麼奇怪的。而且,這樣的話雅各也不會聽見我說話。我的右腳趾整整齊齊地全都撞上了咖啡桌,但我只能壓下一句「我他媽的」,然後溜進了小廚房。
我大概能透過微波爐上的鐘看清這個房間。我的外套裡裝著一個手電筒,但我把它掛在大門口了。要是我就這麼走過去的話,多半會撞到什麼東西,失去一條腿或者手臂。我可以把燈打開,但又覺得雅各肯定能透過臥室地板,感覺到樓下亮了,然後下樓來問我我在做什麼。
我突然想到,可以把冰箱門打開……然後就被家用電器的迷你燈泡閃瞎了。我眨了好幾下眼睛,才擺脫冰箱門形狀的殘留影像。涼爽的空氣從冰箱裡湧出來,落在我光溜溜的腳上。我知道該對斯蒂芬說什麼了。
接著我翻出貼在手機後面寫著號碼的便利貼,掀開手機,撥出了電話。
我以為會聽到斯蒂芬的聲音。他有著一副深沉的男中音,最適合做露營時鬼故事大會的主持人。但語音信箱裡並不是斯蒂芬的聲音,而是一位女士的。聽上去說不定是專業配音員的聲音。
「這裡是拉索與克萊恩的辦公室,我們很榮幸您在行為調整共情心理諮詢師中選擇了我們。」
我立刻忘記我剛剛想好要說什麼了。
「我們擅長的領域有減重、戒菸、藥物及酒精問題的心理輔導,以及如何提高工作效率。如果你有目標,我們就能幫助你達成。」
我有目標嗎?靠,我想不出來。一點兒都沒有。
「我們的工作時間是星期二至星期五的十點至六點。如果支付一定的服務費,我們也可以在工作時間外提供有限的諮詢服務。」
所以說,如果有人在大半夜需要心理諮詢,而且給了斯蒂芬不少錢的話,他有可能現在就在那裡,就現在。動動腦子,我對自己說,好好想想。別慌。只是斯蒂芬而已。
「預約請按『1』,留言給洛林‧克萊恩請按『2』,留言給斯蒂文‧拉索請按『3』。更多選項,請按『0』。留言結束,請按井字鍵或直接掛掉。」
我按了「3」。「3」是斯蒂芬最喜歡的數字。我之前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竟然有個最喜歡的數字。我們也會從餐廳偷奶油噴罐,吸裡面的壓縮氣體。還有做愛。
電腦合成的聲音說道:「請留言給」,然後是斯蒂芬的低音,與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斯蒂文‧拉索。」這不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斯蒂芬‧拉塞爾。是誰說服他改了名字?是怎麼說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