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陽光、新鮮空氣和垃圾食物。我告訴自己,我可以享受這些東西。或者說,我試著這麼騙自己。而事實上:我的內衣已經濕透了,腦袋也嗡嗡響。這就是多吃了一片靈阻,以及轉圈的次數稍微多了一些的後果。如果我小心點,非常非常小心的話,我最多能避免吃下去的墨西哥炸捲餅和油炸士力架原路返回。
還好我現在不需要與亡靈交流。至少我可以不用擔心這件事。
但是,我覺得自己有點需要與雅各的妹妹芭芭拉交談。但也只有一點點而已。
「……在前半場就進了兩個球。你覺得教練會為他驕傲的,對吧?但是,他說克萊頓沒有團隊精神,因為他沒有把球傳給別人。」
「這一定是代代相傳的品行。」
日常的聲音還在繼續,比如尖叫的孩子,尖叫的成年人,以及尖叫的人類社會。但芭芭拉與我之間努力維繫的對話卻陷入了僵局。
然後我才後知後覺,自己把剛剛那句話說出來了。
「我的意思是,呃,我就喜歡雅各這樣。在他擅長的事情上,他不會等別人也來逐一嘗試。也許大家一起來對少年足球挺好的,但在生死之間,該由隊裡最棒的那一位站到本壘等待打擊才行。」好吧,我在聊足球的時候用了棒球的隱喻,但我對足球真的一竅不通。
我冒險從廉價塑膠墨鏡的側面瞄了芭芭拉一眼。她正在盯著我。就算我的內衣還是濕的,這種眼神也讓我想扭動身體,坐立難安。雅各和克萊頓從對面那個腸胃翻倒機上下來了。不管他們叫這個最新遊樂設施什麼,我和芭芭拉都不想被綁在上面。而他倆則臉色紅潤,笑嘻嘻地走在一起。他們在一排螢幕前停下了腳步,那裡正展示著乘客像炒蛋一樣被翻來倒去時又笑又叫的快照。
「噢,天吶,他要說服雅各去……」芭芭拉站起身來,兩手攏著嘴叫道,「克萊頓,你不用花十美金買一張你坐在上面的照片。我今天用手機就已經照了不少了。」
克萊頓繃緊了下巴,我的天啊,去年十一月見他的時候還不覺得,但現在他又長了半歲,我完全能看出,這跟雅各固執己見時的樣子一模一樣。
基因有時候真嚇人。
「告訴他,等一下坐急流泛舟的時候會弄濕。」我低聲說道。
「你等一下坐急流泛舟的時候就會把它弄濕。然後呢?你想一整天都拿著它嗎?」
克萊頓執拗的神情顯出一點點迷惑來。雅各說了句什麼,也許是保證他們在最後還會再來排半個小時的隊,再玩一次,然後拍張照片。他多半也不想整天拿著那玩意兒到處走,但同時,這是他唯一的外甥。對他來說,小孩子就該寵著。
雅各和克萊頓走過來的時候手裡沒拿照片。這算是個小小的勝利。不過,我也不介意幫他們拿著照片,這樣我就可以藉此不去玩遊樂設施了。
「我想去玩『混亂之王』。」克萊頓撒嬌道。他只有兩種語調:撒嬌和吹牛。
我們幾個慢慢走著,還沒等我能落到最後,雅各就挽上我的手臂,將我拉到他的身旁。「維克,你覺得呢?再下一個你來選。」
「我,呃,我看看啊。」我能承受的遊樂設施少得可憐。靈阻和快速轉圈無法共存。被安全繩綁在什麼東西上與我的心魔也無法共存。就算我吃了這麼多靈阻,我也不想去坐那種需要穿過又長又黑的隧道的東西,誰知道會有什麼玩意兒突然蹦出來呢。而且我的腿又太長了,坐不了旋轉咖啡杯這種小孩子玩的。這樣便只剩急流泛舟了。我試著告訴自己,會很有趣的。但似乎每一次我的內衣終於快乾的時候,我就會坐到那種會被水濺濕的座位上。而且,作為最高的人,我一定是那個會被加了化學藥劑、味道刺鼻的水撲面打中的人。但至少這樣一來,我看上去不再是個什麼也不敢玩的弱雞。
克萊頓想要去坐的新奇設備像是某個瘋狂科學家搞出來的實驗,讓一排人被打得翻了個身,彷彿坐在一個超大的自行車踏板裡。除了「你必須有這麼高」這個標誌外,還有一個對身高的最高限制。
真棒。
「噫,不好意思。」我說道。我比那個標誌高了足足五公分,就算是雅各也得弓起身子,才能混進去。
克萊頓轉身哀怨地看了看他的母親,而她說道:「想也別想。」
一輛小火車伴著錄好播放的丁鈴噹啷聲和很多假煙霧停在我們身邊。雅各看了它一眼,然後看了我一眼,挑起了眉毛。
克萊頓拉長了聲音抱怨道:「我不想坐這個蠢得要命的──」
芭芭拉說道:「讓雅各舅舅和維克休息十分鐘,好嗎?我們去買點爆米花。」
「我不懂他們為什麼想坐這個蠢得要命……」
我爬上了一節最空的車廂,裡面只有另外一位乘客,他正自顧自地盯著遊樂園。「謝啦,芭布。」雅各說道。他朝妹妹和外甥稍微揮了揮手,而克萊頓氣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希望靈能在雅各的家人中並不像固執這麼普及。
我沒多想,而是吸入了一些白光,在我和克萊頓氣憤的臉之間建了一道屏障。我並不能像沒吃靈能抑制劑的時候那樣感覺到自己的靈能,但到現在,建立靈能屏障已經是我的本能了,就像先吹一吹咖啡再喝,免得燙傷;以及要站在腐爛屍體的上風口一樣。
雅各將手臂慢慢環繞著我,說道:「我很開心你來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但我盡力抑制住嘆氣或是翻白眼的衝動。要是與家人相處對他真的這麼重要,我想在藥物作用下坐在這裡發一天的呆也不至於把我搞死。「只要你不介意我只看不玩。」我沒意識到搭釦和綁帶會讓我產生被束縛的壓力反應。我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安全帶,但我的下意識不買帳,於是我在又轉又拋的倒置雲霄飛車出發前退出了。
說我吃了靈阻不舒服是最容易的處理方式。從理論上來說,與他人分享你的煩惱能減輕負擔。但實際上,我不想看到雅各在意識到我又回想起地獄營時的表情。
火車喀嚓喀嚓開過狂歡節區域,這裡看上去就像是遭受卡崔娜颶風前的卡通版本的紐奧良;然後是一排看上去像是棕櫚的樹,不知道它們為什麼長在芝加哥市郊。雅各將我拉得更近,用鼻子蹭了蹭我的頭髮:「下次我們的休息日重疊的時候,你來選。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我靠向他。這有點冒險,像是有人會從假木製品裡跳出來,尖叫著要他的簽名一樣。大名鼎鼎的雅各‧馬克斯,本地媒體的寵兒,而他現在正往另一個男人身上蹭。但電視上看到的人在生活中看上去並不一樣。無線電波傳輸過來的他們更高、膚色更深、更年輕,頭髮也更齊整。人們習慣了看雅各穿西裝,而不是一件鬆鬆垮垮的T恤和一條工作短褲。他的頭髮長了一吋,儘管這天剛開始時頭髮梳得齊整,但在旋轉、翻滾、急停猛轉和沾上水之後,看上去也不比我的頭髮強了。鑑於我最近一次剪頭髮很失敗,這個對比已經很能說明問題。至少在今天,雅各就是個普通人。
儘管他是一個正在往我耳朵裡呼氣的辣到爆的普通人,但他依然是個普通人。
「你那天可以做我奴隸。」我提議道。
「是嗎?」他用喉音直接對著我的耳朵說道。我本來是開玩笑的,但也許這主意也沒那麼壞。「那意味著什麼呢?要餵飽你?」他呼出的氣暖暖的,打在我的臉頰上,「幫你洗澡?用我的舌頭?」
「我還沒想好。要讓你時刻準備著才行。」毫無疑問,在我和雅各之間,他是那個雄性賀爾蒙更旺盛的人。儘管如此,也許他真的覺得這種全身心,用手腳甚至舌頭伺候我的情景很爽。但問題是,在床上嘗試新東西與坐遊樂園設施有些相似之處。有趣是有趣,但有時候一旦觸碰到界限就會終生後悔。
一個大孩子坐的遊樂設施從我們身邊轟隆隆開了過去,尖叫聲隨著金屬籠子裡剛被拋來擲去的人們而來。雅各和我注視著他們。恐懼與快樂混雜在一起。
要是我的生活不是……我這樣的話,我會不會也喜歡坐這些呢?
「所以你怎麼樣?說真的?」
「挺……我不知道。沒事的。」
「你露出了那種表情。」
我搖了搖頭。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很煩:「我一直都是這種表情。你別在意,我挺開心的。」
我們丁鈴匡啷通過了一個看上去就很假的花園,花的顏色是在大自然裡從來沒見過的,以軍工標準整整齊齊地一道道排列著。爆米花袋子和紙杯散落在花盆邊,也堆在幾步一個的垃圾桶旁。黃蜂繞著搖晃的垃圾桶蓋飛來飛去。
「靈阻的事真讓人遺憾。還記得那些旋轉鞦韆嗎?」雅各朝稍微老舊一些的那排遊樂設施點點頭。排在那裡的隊伍要比更新更受歡迎的遊樂設施短得多。坐在大鞦韆上的人能隨著旋轉離開地面飛起來:「我們小時候就有這些了。」
「是嗎?」
「當然。還有那些,溜滑梯、碰碰車和木製的雲霄飛車。」
「還有奇妙屋。」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記得有去過奇妙屋,還是說只在電視上看過。勉強拼湊到一起的大腦總喜歡讓我猜。
「現在只注重落下來的時候有多快多高,」雅各將我拉得更緊,「別讓我在克萊頓面前說這種話。我聽上去多半跟我爸一樣老。」
我捏了捏他的膝蓋。混亂之王就立在我們前方。我的天吶。還好我的身高過高,無法上去玩。就算是從地面往上看,它看上去就像是會讓人脖子僵硬,需要很多片煩寧的遊樂設施。小火車嘟嘟叫著,喀嚓喀嚓停在了我們剛才上車的地方。雅各回身伸手扶我下來,然後就沒再放開我的手。這對他來說蠻不尋常的,因為他並不喜歡在公共場合秀恩愛。但也許他今天有些感傷吧。
芭芭拉和克萊頓都站起身,朝我們走過來。克萊頓開了口,好似在聊天上有雲,是不是等等要下雨;或者,我們是喜歡披薩還是漢堡的口氣。他這麼說道:「學校裡的泰勒說,同性戀都是變態,應該都被關進監獄。」
芭芭拉的臉色立刻發白,我則鬆開了雅各的手。並不是因為我對這個還在流鼻涕的十一歲小阿飛對我摸他舅舅的看法有半分在意;而是因為我想在他母親昏倒的時候扶住她。
「克萊頓‧約瑟夫,」芭芭拉厲聲吼道,她聽上去像是雅各在讓一個嗑嗨了的人放下武器,「你給我立刻道歉。」
「但他就是這麼說的,」克萊頓的嘰嘰歪歪就像牙醫的鑽頭一樣穿透了我的頭,「我又沒亂編。」
芭芭拉正視著她的孩子,他們的臉幾乎要貼上了:「你已經不小了,應該知道什麼時候你重複的話會傷害他人的感受。」
「芭布,」雅各聽上去……我不太確定。也許他聽上去像是我遇見不妙走向的時候。雖然我也不覺得事情會往好的方向發展,但也許我還有那麼一絲絲的希望,覺得事情不至於總那麼壞。他聽上去很疲倦:「克萊頓會聽到別人的說法。我更希望他是從我這裡知道的。」
他用手臂環繞著克萊頓,這小孩沒有躲開真叫人舒了一口氣。我懷疑他還沒有到能真正理解性愛的年紀,至少還沒從骨子裡理解。
我在他那個年紀,可能已經用「那種」眼神看其他男孩子了。但說實在的,那時候《少年節拍》上全是半裸的男孩。每當我在排隊結帳時順手拿一條口香糖的時候,就會被光滑的胸脯、羽毛般的長髮和眼神恍惚的清澈微笑圍攻。也許我只是稍微比別人提前了一點,又或者只有瞎子才會注意不到這些。
雅各帶著克萊頓朝賣冰沙的小攤販走去,我則兩手揣在口袋裡,在原地徘徊。芭芭拉在錢包裡翻來找去,像是只要她夠賣力,就能從裡面找出我們所有問題的答案來。然而,她只找到了一支透明的唇蜜。用海綿尖端報復似的往嘴唇上塗。
「他並不是剛知道雅各是同性戀,」她說道,「我們一向對這種事情很坦率。」
我的濕內衣依然緊貼著我,像是一個耗盡了善意,不再被歡迎的小戲法:「嗯哼。」
「我不知道『學校裡的泰勒』是誰。」
「這重要嗎?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他,也會有別人的。對吧?」
芭芭拉看見了一張畫滿卡通人物的長椅,於是大力坐了下去。我則在她身後晃來晃去。在離我們十公尺遠的地方,雅各遞給克萊頓一支綠色的冰沙筒。孩子接過來,舔了一口,一邊還憤怒地瞪著我們。瞪著我。賣冰沙的小販又遞給了雅各一個紅色的。他迎上我的視線,指著自己鮮紅色的冰沙筒,好像在問,我要不要來一個。我搖了搖頭。
「你真的很好,沒跟著一起去玩,而是讓克萊頓與雅各一起。他崇拜我的哥哥,你知道吧。雖然他剛剛突然爆發的時候,看起來不太像。」
「不,我呃……」我靠在長椅椅背上,濕內褲陷進了屁股裡,「他多半,呃,妳知道的。」靠。語言有時候特別沒用。我盡全力想在不出櫃的情況下表達出,他只是因為有個同性戀霸占了他的舅舅,所以尤其孩子氣的意思,「他多半對事情的感受……要更劇烈一些。因為他們兩個很親密。」
她瞥了我一眼,我完全能從她的眼睛周圍找到雅各的影子,就像是他在看出我沒有完全誠實的時候。然後她嘆了口氣,重新把包包放到大腿上:「是啊。大概吧。」
「反正我也不太喜歡坐這些。」
又一個雅各般的眼神,這次稍微多了一兩分探詢:「是因為某些醫療原因……?」
「不,呃……不全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算是醫療原因嗎?當然是,但這是從背後朝我捅刀的前任的診斷,而不是由真正醫生給出的診斷。不過斯蒂芬現在從技術上來說是一位醫療專業人士。一想到這件事就讓我冷汗直流。「也許吧。」
「哈,」她從錢包裡找出了一副太陽眼鏡,把鏡片沾上的線頭吹掉,然後戴上,「我一直想像雅各會跟某個更運動型的人在一起。」
這又是什麼意思?
雅各和克萊頓繞路從美食廣場轉了過來,往長椅走來。克萊頓的嘴唇泛綠,雅各的嘴巴則是邪惡的紅色。雅各停在幾步遠的地方,而克萊頓往前磨蹭了幾步。我以為他要向他媽媽要什麼東西,然後才意識到他或多或少是朝向我的。但我倆都沒有去看對方的眼睛。
「我很抱歉,我對同性戀說了不禮貌的話。」他說道。這句話裡沒有任何音調變化,就像是他照著提詞機僵硬地念出來的一樣。
「嗯,啊……」我該說什麼?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原諒你?那也太基了。「沒事的。」
氣氛緊繃得能被叉匙切開,但下一秒,克萊頓突然無事發生似的開心起來,他轉向雅各說道:「如果我們不能坐混亂之王的話,那我們可以再坐一次翻倒機嗎?」


Chapter 2


「要記得,最有效的工具便是你的大腦。安全性和責任是密不可分的,但最重要的是,你得評估當下的情形,由此決定該施用多大的力量。」
我盡力忍住,沒有對著訓練員翻白眼。這位結實得像一堵牆的傢伙叫「桑多」。我不知道這是個希臘名字、西班牙裔的名字,還是從什麼別的地方來的。也不知道這是他的名字,還是他的姓氏。或者都不是,就像「雪兒」(雪兒: Cher,美國女歌手和演員。在音樂及電視、電影界的成就極高。)一樣。
好吧,多半跟「雪兒」不一樣。
有個吸安非他命的傢伙起訴了隔壁第十六轄區的警局,因為他在被銬上的時候亂動,弄斷了手腕裡的某根小骨頭──當時他正用生鏽的自行車鍊條裹著棒球棍打劫便利商店──於是我們現在都得學會怎麼使用尼龍束縛帶了。
我昨天坐了太多次急流泛舟,脖子痠得很,但我忍住沒伸手去揉。我一向覺得,要是我能保持靜止,完全不動,訓練員就不會注意到我。
「在判斷情況的時候,第一件事便是確認你的戰術優勢。比如說……」桑多掃視著整個房間。
我屏住呼吸,但不幸的是,他瞄準了我。我看了一眼搭檔鮑勃‧齊格勒,但他朝我略微聳了聳肩。靠,我應該站在一面更暗的牆前面的。或者說,這次被點中是因為我去遊樂園時不幸被曬傷了。巨大的粉色目標比什麼都顯眼。
「警探?」桑多示意我走到房間中間。我試圖裝作沒看見混球羅利正沾沾自喜地從房間另一頭取笑我此刻的不自在。
我嘆了一口氣,往前走去。「對你來說,你要利用手的臂展。」他知道我基本上沒有逮捕過任何人嗎?我一般是在案件發生之後才去現場亂轉?說實在的,比起巡警,我覺得自己與現場取證的鑑識人員有更多相似之處。他握著我的手腕──我討厭別人碰我──然後將我的手臂朝我的胸前曲起。「這是防禦姿勢。好,現在我要向你揮拳。」他做了一個側面揮擊的慢動作。「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往外推。你看,我就打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