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兵卒的祕密

二○一二年五月
皇室大騷動
放蕩珊蒂拋棄皇室情人,改投紅髮男子懷抱?

日前數張驚人的照片曝光,只見卡珊德拉‧羅斯堡女爵出現在某個男人的臂彎裡,那人卻不是我們的威爾斯親王。未經證實的消息指出,該名男子是愛爾蘭電信業大亨史賓塞‧甘迺迪,不過照片重點似乎並非男子的臉!珊蒂究竟能不能說服詹姆斯王子原諒她再次出軌呢?在這一波醜聞過後,英國民眾究竟能不能認同可能在未來成為王后的她呢?請用簡訊投票……

詹姆斯的私人座機電話響了起來。即使在克拉倫斯府的私用套房裡,管家還是會替他接電話,不過只有和詹姆斯關係最親近的親友才會撥這支號碼,於是他越過茶盤上的瓷器與餐具,自己接起了電話。他也不等對方出聲,直接說道:「至少他們把妳拍得很美嘛。」
「哈哈哈哈哈。」比起受傷,卡珊的語音更接近憤怒。詹姆斯知道她不怕被全世界看見自己裸露上身的模樣,這也不是她半裸的照片第一次出現在報上了,不過這次的亂子還真的比以往嚴重許多。「度假村老闆還跟我說那個區域絕對不會有外人出入呢,什麼鬼話。」
「他們已經很努力了,問題是狗仔們的花招越來越多,實在防不勝防啊。」
卡珊哀嘆一聲,「我們到底要這樣持續多久?」
「六個星期?等等,兩個月好了,這次我得表現得怒不可遏。不然妳暫時躲到巴黎吧,然後找機會讓人拍到妳的素顏,裝成痛心疾首的模樣?」
「詹姆斯,我不是那個意思。」她靜靜地說:「我們這場戲到底還要演多久?」
此時此刻,包括卡珊德拉‧羅斯堡女爵在內,至今只有四個人知道英國王位繼承人是同性戀,詹姆斯也不打算讓這個數字變成二位數(五個人應該剛剛好,只要他遇到那個對的人、只要對方妥善保密,那世上其他人還是可以照樣過他們無知的生活)。
在他年輕一些,還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之中時,詹姆斯曾妄想對其他人公開自己的性向。他在高中畢業的間隔年(間隔年:Gap Year,指西方國家的學生在升學或畢業之後、進入社會之前,會離開自己的國家去長期旅行,並在此期間做一些工作增長閱歷。)對父親坦白了,沒想到爸爸──也就是大家熟知的威爾斯親王艾德蒙──的反應比詹姆斯想像中大方太多了。

「這種情形也不是沒發生過。」
「我知道。」
「我一直以為你和卡珊德拉──」
「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我沒和她……做過那些。」
「你沒有粗心大意吧?」
「沒有。我保證,這件事絕不會上新聞。」
「運氣好的話,也許你能找到不介意這件事的女孩子,反正她會得到充分的補償。如此一來,你至少還有子嗣。」
「現在已經沒有人在過那種生活了。」
「詹姆斯,我們過的可不是尋常人的生活,無論你我都沒有隨心所欲的自由。」
「我知道,我也想完成自己的使命,但──我實在沒辦法踏入虛假的婚姻。事情總有一天會曝光,那應該會比現在的情況嚴重得多吧?」
「也許是吧。」
他深深記得父親沉重的嘆息,父親眼角微帶笑意的魚尾紋,以及那一瞬間的溫柔。
「必要的話,可以讓你妹妹的小孩繼承王位──不過我們還有很多時間,這都可以等到未來再討論。等我即位以後,你應該會當好幾十年的威爾斯親王,我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做適當的安排。」
詹姆斯怕自己一旦開口便會情緒潰堤,所以他只點了點頭,感激地嚥下喉頭的哽咽。
「接下來這段時間,你必須繼續保密──完完全全保密。假若真相在我即位前曝光,我可能無法周全地保護你,畢竟你祖父母他們……他們的思想不怎麼開放。」
用以形容人的詞語很多,但英王喬治九世與露易莎王后絕對與「思想開放」沾不上邊。「是的。」
「話雖如此,時代終究會改變,再怎麼遲緩也依然是改變。如果給大眾充足的時間,讓他們慢慢習慣與接受這份消息,說不定你可以挺過這個風波呢。來吧,我們一起去和你母親聊聊吧。」

即使在當時,詹姆斯也認為父親對於大眾輿論的看法過於樂觀,但無論是父親或兒子都沒預料到短短七個月後的悲劇。一趟前往澳洲與紐西蘭的慈善之旅,珊瑚海上一場暴風雨,新聞媒體鋪天蓋地的報導,沖刷到岸上的一塊塊殘骸,網路上處處可見的駭人照片──曾經的威爾斯親王,曾經慈愛的父親,曾經善良的好男人,如今成了一具腫脹的浮屍。更悲慘的是,詹姆斯知道他們永遠找不到母親的遺體了。聳動的新聞標題聲稱蘿絲王子妃還活著,有人說她漂到了無人島上,有人說她被海盜綁架了,八卦小報杜撰了光怪陸離的海洋災禍,只為從她身上多榨出幾分錢。詹姆斯連大學都還沒讀完,就被授銜威爾斯親王。靛藍的情緒劇烈起伏,從一般青少年的喜怒哀樂轉化成她難以承受的重擔。隨著祖父健康狀況惡化,落在詹姆斯肩頭的責任也變得越來越沉重了。
詹姆斯左右尋思,只找到了和卡珊作戲瞞過大眾這個選項,結果這場戲一演就是十年。曾想逃離虛偽生活的他,卻成了延續虛偽戲碼的人。
他說道:「我是不是不能指望妳改變心意,來當我的王后?」
「唉,詹姆斯。」在這方面,卡珊片刻也沒有猶豫過,也絲毫沒有讓步過。
「妳有沒有看過王后的珠寶首飾?妳就不想打扮得珠光寶氣嗎……『珠光寶氣』這種說法是不是有點過時了?」
「是。而且我要是跟你結婚,我們兩個這輩子都再也別想擺脫這個謊言了。那種生活我應該承受不了,你難道就承受得了?」
詹姆斯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我別無選擇。」
「你可以選別條路。我跟你保證,你一定有其他選擇。」
「我以後可是要成為英格蘭教會的最高領袖,妳沒看到教會強烈否定同性戀神職人員和同婚嗎?我以後會成為這個國家的元首,我們國家雖然逐漸走向革新了,現在還是絕對無法接受同志國王。我父親比我瞭解政局,受人愛戴的程度也遠高於我,假如他繼承了王位,也許還有機會替我開出一條路。這還只是有機會而已。他和媽媽死後,我其他的選項也都隨他們消失了。」
「那就放棄繼承啊,把王位推給你叔叔。」
「妳明明就很清楚,我是不可能把王位讓給理查的。假如我放棄繼承,代替我坐上王座的人會是我妹妹。」愛蜜莉亞‧卡洛琳‧喬治安娜公主被媒體暱稱為「蜜莉」,但她從小抗拒媒體為她貼上的標籤,從十二歲便要求朋友和哥哥稱她為「靛藍」。難道要讓她成為靛藍女王?那怎麼行。「我怎麼能對妹妹如此殘忍?」
「詹姆斯,你錯了。」卡珊柔聲說:「你把自己永遠困在謊言之中,這才叫殘忍。」
每每談到此事,詹姆斯都感到極不自在。「反正我不能現在出櫃,外人會說是妳──嗯,那一段在哪裡?──是妳『處處留情的目光與開放的私生活』害我變成同性戀的。」
「真是的,好想一巴掌打在他們──嘖,我連要怎麼打都不曉得。」詹姆斯暗想:狗仔隊其實運氣不錯,卡珊若不是貴族小姐,可能火氣一上來就真的出手打人了。即使以蘇格蘭女性的標準而言,她的堅強與火爆脾氣也尤為突出,嬌小的身材還深藏著驚人的力氣。無論是誰,只要是和卡珊公平打一場的人,想必都會被修理得灰頭土臉。「詹姆斯,我是不願意為了皇室珍寶嫁給你沒錯,不過我為你犧牲這麼多,你至少該送我一頂漂亮的頭飾吧。」
「我這就送妳一頂,順便奉上我無盡的感激。」他放下手裡的《太陽報》,將報紙擱在銀製茶盤邊緣。葛洛福今早將報紙燙平後放在托盤上給了他,過程中沒有提出任何評論。「總之,我們先按照經典的『疏遠』劇本來演,可以嗎?我接下來要去非洲巡迴,我們可以趁這段時間喘口氣休息一下,等高地運動會(高地運動會:Highland Games,每年春季和夏季在蘇格蘭舉辦,用以慶祝蘇格蘭和凱爾特文化,尤其是蘇格蘭高地文化。)再到巴摩拉『破鏡重圓』。我保證到時候一定會跟妳討論,這個,結束這一切的方法。」
「真的嗎?」沒想到她會如此欣喜地回應。詹姆斯當然知道這對卡珊而言是一份重擔,但聽到她語音中的寬慰,他又想到了好友為自己做出的種種犧牲。
「真的。」
「這麼一來,你接下來會很辛苦吧。」
詹姆斯嘆了口氣,「反正我不管走哪條路都不可能輕鬆的。」
掛斷電話後他走進起居室,坐上他最愛的高背椅,蜷縮起身體。早在詹姆斯起床吃早餐前,葛洛福就替他在壁爐裡生了火,他母親留下的幾隻老柯基都趴在爐前打盹。大部分的人看見王子的起居室如此簡約舒適,想必會感到訝異,儘管房裡一切擺設都是最高級的,這卻是克拉倫斯府唯一一間設計成「家」而非「皇宮」的房間。架子上毫不掩飾地擺著一臺電視,牆上除了珍貴的油畫之外,還掛著詹姆斯童年非正式的家庭照片。其他皇室宅邸的書架上都擺了皮革精裝的經典書籍,這間房裡擺的卻是詹姆斯一家人真正愛看的書──父親的歷史小說、母親的諜報驚悚小說、靛藍的《納尼亞傳奇》,以及詹姆斯的科普書,甚至還有幾本小說是頁角折過無數次的平裝書。這間起居室長什麼模樣並不重要,因為只有家人、摯友與最忠誠的僕役才有機會來到此處。儘管起居室的天花板有二十英尺(英尺:一英尺大約三十點四八公分。)高、儘管地上鋪了古董波斯毯,這卻是克拉倫斯府少數真正舒適的房間之一,它存在的目的並非展示奢華,而是帶給這個家的人溫馨。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詹姆斯心想。從他誕生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得不成為端坐在博物館裡的展示品,永遠得不到真正溫暖的家。

兩個月後。

王儲非洲旅行療心傷
由你買帳!

班傑明‧達罕看著網站上的新聞標題,忍不住皺眉。他實在無法對自己最新的任務提起太多興趣,但至少可以寫一些八卦緋聞以外的新聞。他若草率交差想必會被遠在開普敦的編輯發現,編輯當初派班恩北上去肯亞時,已經這麼警告過他了。
「開什麼玩笑。羅傑,我的專長是報導經濟政策相關新聞,不是去草原上看近親通婚生下的貴族打板球。」
「你不是從將近一年前就巴不得調到倫敦嗎?你這次好好展現出團隊精神,我們就想辦法把你調過去。我們的奈羅比通訊記者懷了孕要在家休息,這時候團隊當然要振作起來,把近親通婚貴族的新聞報導給全世界看,誰叫全世界都愛看這種新聞呢。況且你這次是要去豪華狩獵旅遊度假村,有什麼好抱怨的?」 出差兩天後,班恩不得不同意編輯的說法,但這主要是因為今年秋天的雨季比往年長了數週。他不必看威爾斯親王對各位貴賓發表空洞的言論,只要在自己的套房裡待著就行。
沒錯,在這座度假村,即使是卑賤的記者也可以入住豪華套房:相連的兩個房間設有寬大的皮沙發、大大的棕櫚葉樣式青銅吊扇、古董書桌、特大號紅木四柱雙人床,以及各種令班恩感覺自己成了海明威的客房配備。這一切當然是噱頭,只有傻子才會被這些俗物魅惑……不過在外頭連下兩天的雨過後,班恩的抵抗力即將見底了。
目前為止,他只有在喬莫‧肯亞塔機場那場記者會上遠遠瞥見目標一眼而已。遠遠望去,班恩只看得出詹姆斯王子沒有政治卡通圖上那般矮小,這樣根本寫不出值得報導的文章,而在戶外活動全盤取消的狀況下,王子改在私人晚餐會上和當地顯貴會面,班恩仍沒有發揮機會。班恩為此懊惱了一陣子,然後才意識到這其實是他一展長才的良機──他不寫皇室成員出訪的單調文章,改而針對前來會見王子的人寫人物介紹,除了整理他們希望英國皇室幫忙的事項以外,點出(班恩個人認為)社會上有多少層面出了錯,這些人自家政府為何無法幫上忙,以及那個詹姆斯王子為什麼能成為他們心目中最後一絲希望。
大致擬完新聞稿後,他終於能享受奢華的套房,傾聽窗外雨聲了。
嘖,現在是下午,他無處可去、無事可做,乾脆學海明威來一杯蘭姆酒算了。
班恩從華麗的吧檯倒了幾指高的酒,拿著沉重的玻璃酒杯走到雨棚下的門廊。他站在門廊,理應能看見度假村其他幾棟小木屋,然而在銀瀑般的大雨下,除他以外的世界彷彿被白紗籠罩,顯得虛無縹緲。這份孤獨十分美麗,卻也有些寂寞。
微風將幾滴細雨吹到班恩右手臂與右臉,他闔上雙眼,享受肌膚上的清涼。
虛無縹緲。孤寂卻又不孤單。
這時,班恩聽見濺水聲──有人在大雨中的庭院裡奔跑,院子裡的積水似乎比他想像中深得多。班恩睜開雙眼,遠遠望見一個淋成了落湯雞的人影,那人舉著壞掉的黑傘,泡在及膝的水裡。他忍不住笑著高喊:「快趁淹死前來我這邊避難吧!」人影遲疑片刻,然後踩著水花來到了班恩的木屋臺階前。班恩喊道:「你應該需要喝一杯吧?等我一下,我去幫你倒酒。」
他一面回到室內,一面好奇地想:這位來客是報導王子巡遊的記者呢,還是度假村其他的來賓?無論如何,班恩已經無聊到快要發瘋了,只希望有人陪他說說話,無論對方是誰都好。他匆匆倒了杯酒──既然對方是客,他又多倒了一些──結果回到門廊時,他赫然發現自己的客人是渾身溼透的威爾斯親王。
「喔。喔。」班恩直起身子。「那個,呃,殿下,真的很抱歉。」這樣稱呼他對嗎?班恩在接下這次的工作時收到了一系列指示,但他一向不在乎那些繁複禮節,指示什麼的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沒想到王子聽了微微皺眉。「一定要這樣說話嗎?你剛才不是把我當成普通人嗎,那種說話方式親切多了。」
他打算故作平易近人嗎?班恩能讓他揭下虛偽的面具。「那好吧,我是班恩。這個給你喝。」
「我是詹姆斯。謝謝你啦。」
喔,這不是面具嗎?有趣。
難得英國王儲距自己僅幾步之遙,班恩仔細端詳他。詹姆斯確實不高,但也只比一般男人矮一兩英寸(英寸:一英吋為二點五四公分。)而已。照片中的他向來留著一頭略顯孩子氣的栗色鬆軟髮,現在頭髮被雨水淋溼,色澤比班恩印象中深一些,還有水珠從貼在額前的幾綹頭髮滴落。溼透的棉上衣緊貼著身軀,顯露出了平時被正式西裝遮掩的好身材。王子擁有稜角分明的一雙濃眉,同樣的眉毛若放在五官較粗獷的人臉上,也許會給人凶悍的印象,不過在紅潤雙唇的襯托下,他的臉感覺柔和了些。當然,他還擁有一雙世界知名的翠綠眼眸──
──那雙眼眸注意到班恩正緊盯著它們了。班恩連忙說道:「你怎麼會在外面亂跑啊?」
「我這半天難得有時間休息,本想趁雨勢變小的時候去一趟度假村休息室,跟職員和記者聊過天再回自己房間──大家都這麼辛苦,我當然要盡量表達對他們的感激了。總之,去程沒有問題,回程就碰上大雨了。」詹姆斯在門廊上一張甘蔗椅上坐了下來,朝地上一灘溼答答的黑色物體投了個哀傷的眼神,似是在緬懷逝去的雨傘。「那東西半個小時前明明還好端端的。該死的雨季,我還以為倫敦已經夠潮溼了。」
班恩險些對這男人產生了好感,到了最後關頭才穩住心神。詹姆斯唯一的正職就是展現魅力,也難怪他如此在行。「你都不用擔心有人對你不利嗎?怎麼沒有隨身帶保鑣?」
「還好我現在沒這個問題。這座度假村位置太偏僻、保安工作又做得很完善,我難得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自由走動。我可能就是受自由蠱惑了,才會硬闖大雨吧。」詹姆斯啜一口飲料,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倉促或尷尬。他無論去到何處都如此自在,究竟是因為個性親切友善,還是態度高傲的緣故呢?也許兩者皆是吧,班恩心想。詹姆斯明顯不覺得自己又溼又亂的頭髮丟臉,也沒有因白棉麻上衣貼著精實的身軀而感到彆扭。「那班恩,糟糕的天候有影響到你這一天的安排嗎?」
「今天嗎?沒有。我寫了稿,看了雨,同樣的事情重複了幾次。這樣的安排挺適合我的。」
「寫稿嗎?」詹姆斯微微一笑。「我剛剛就在想,你看起來有點像刮了鬍子的海明威呢。」
好啊,還真是魅力四射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