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殺人事件

致編輯

親愛的亨利,

我原本不打算寫出這本書,但我不知不覺中連書名都想好了:《賽門祕密事件簿》。(以寫作為生的人就是有這種毛病,老是想無中生有變出一本書!)我已經告訴你我們相識的經過,也寫出了結局,完成了故事。然而,還有好多、好多故事,我和賽門一起經歷的那些事,我不希望就此消失。
我在一八九四年認識他。整整二十年來,我們是情侶,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最要命的敵人。我們在工作上攜手合作,也一起違法亂紀,而且犯的法不只一種。《驅鬼大師費西莫事件簿》裡的故事已經夠陰森恐怖了,你甚至要求我修改,以免嚇壞了心靈脆弱的讀者,然而,比起我們一起經歷過的祕密事件,那些故事只是小小的娛樂而已。二十年來,我們是彼此的一切,然而在世人眼中,我不過是知名驅鬼大師的友人兼記錄事件、見證驅鬼過程的人。寫賽門的故事時,明明是我自己的人生,卻不能把自己寫進去,亨利,你能想像那是什麼感覺嗎?
我決定了。我要寫出這本祕密事件簿,記錄我們的人生──不只是賽門‧費西莫的人生而已,而是羅伯與賽門一起經歷的人生。我把故事寫出來,至於要如何處置,就由你決定吧。

你的朋友,
羅伯‧考德威爾
一九一四年十月


我和賽門‧費西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面之後,已經過了兩週。我繼承的房子發生靈異現象,他幫我驅除了那隻色慾薰心的鬼,讓我得以一窺神祕的世界、奇異的力量、奧祕的知識,而且還上了我兩次。第二天他走了,對我頷首致謝,加上一句絕情的再見。他嚴肅的深色眼眸看不出一絲不捨。我原本考慮要約他再次見面,但看到他疏遠的神情,我失去勇氣。
這樣的行為一點也不奇怪。我們這些偏好男性的人都知道,許多男人完事之後只想盡快離開。就算希望能有一絲眷戀,但被拋下的人也只能微笑聳肩,撐住最後一絲尊嚴。更何況,賽門‧費西莫是那麼特別的一個人,渾身充滿異教祭司的神祕氣質,奧祕文字在他皮膚上不停爬行,我怎麼可能強求什麼?
我很失望,但並不意外。我的長相還算不錯,但並不出色──中等身材、綠眸、毫無特色的棕髮。而且我是記者,對於一個有諸多祕密需要隱藏的人,這份職業想必令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忽視我這個人,我能理解;他討厭我的職業,我也能原諒。但是他收取的費用讓我嚥不下這口氣。
他沒有寄帳單來。我們之前已經談好了出勤費用,但他始終沒有告訴我這次工作的費用總計是多少。驅鬼的當下我因為太亢奮而沒想到,隔天又因為太尷尬而忘記問。他也沒有寄帳單來。
我寫信給他,以非常正式的行文要求他告知必須支付的金額。他沒有理會。我再次寫信給他,這次終於有回音了。
我承認,拆信的時候我心中小鹿亂撞。我很期待會不會有私人的內容。說不定他甚至會提議再次見面。
可惜完全沒有。信中只有幾行清晰剛強的字跡,表明不需收費。
看完那封短信,我先是覺得太誇張,然後越來越憤怒,因為我猛然領悟到,費西莫顯然認為我在床上的服務足以抵銷驅鬼費用。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認為我獻身是為了支付驅鬼費?還是他認為可以用驅鬼費抵銷我的服務費?我不在乎。我詛咒他的眼睛,自大的臭豬,我從有限的存款中硬挖出二十畿尼(畿尼:英國舊時的貨幣。)寄過去,附上一張義正嚴詞的短箋,表明我感到羞辱,並且下定決心不要因為無法再見面而難過,而是要感到慶幸。
事實上,短短十天之後,我們又見面了。

「去溫徹斯特,」羅尼先生命令我。他是當時《紀實報》的主編,他是個性情暴躁、矮小結實的人,習慣用菸斗的柄磨牙,磨到都起毛了。「非常精彩的新聞。死了兩個人,死因很不自然。十五分有一班火車。」
他將一份文件塞進我手中,然後把我推出辦公室。我早就習慣他粗魯的簡報方式,那班火車實在太趕了,我根本沒空去看他寫了什麼。我衝上地鐵,內心無比焦急,趕到火車站、買好票,我跳上二等車廂時火車已經要出發了,我耳邊響起站務員憤怒搖鈴的聲音。
車廂很空,我坐下往後一靠,終於可以喘口氣,然後才開始看手中的資料,裡面有兩則溫徹斯特地方報社的報導,以及當地醫生驗屍報告的抄本。這些資料勾起了我的好奇,也越來越感到恐怖。
根據資料看來,五天前,一位年輕淑女和她的家庭教師一起去森林散步時發生了怪事。她們發現一堆東西,從遠處看過去,好像是一大堆色彩豔麗的紙張,大量剪紙和花邊堆了大約六英尺寬、兩英尺高。她們走過去想看清楚,愕然驚覺那些東西不是紙張,而是蝴蝶。成千上萬的蝴蝶,各種罕見的色彩,不是英國本地的品種,甚至沒有在英國出現過。那些蝴蝶大多都死了,剩下的也奄奄一息,翅膀幾乎動不了。那兩位女性再靠近一些想看清楚,這時,死掉的美麗蝴蝶滑落地面,原本令人驚豔的奇觀瞬間變成恐怖畫面。
那不只是一堆蝴蝶,雖然說在英國寒冷的十月看到那麼多蝴蝶絕不是小事。在豔麗的翅膀下,藏著一具屍體。
死者名叫湯瑪斯‧詹尼,人稱老湯姆,經常在溫徹斯特森林出沒的流浪漢。警察知道這個人,他無家可歸,喜歡酗酒,喝多了常亂罵髒話,不過二十年來他從來沒有真正傷害過任何人。他死了,滿臉鮮血,皮膚皺縮乾燥,嘴裡塞滿蝴蝶,連喉嚨與肺部也有。
雖然令人驚恐、狀況神祕,但死了一個流浪漢沒有造成太大的轟動。第二起命案才真正讓報社的通訊網動起來。
這次的死者是地方小學的老師,修伯特‧洛德。他和滿身病痛的流浪漢不一樣,他非常健壯。二十多歲的健康年輕人,出門去森林越野長跑,這是他特殊的習慣,但那天他沒有回家。他的年輕妻子非常擔心,於是聯絡了警方,不久之後便尋獲他的遺體,臉龐因為驚恐與害怕而扭曲,喉嚨裡塞滿蝴蝶。
蝴蝶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會連續兩次出現這麼大群的蝴蝶?為什麼要殺人?
當地報社記者的報導太過冗長,而且喜歡咬文嚼字耍花槍,看在我這個倫敦專業記者眼中完全不及格,但他寫出了幾個很值得注意的重點。其中,他訪問了當地的業餘鱗翅昆蟲專家梅瑞杜博士,他在同好當中聲譽卓著。因為他是溫徹斯特地區唯一的「蝴蝶人」,於是警方諮詢了他的看法,他表示其中有些品種只存在於南非,從不曾出現在其他地區,而且那些蝴蝶全都無法適應英國的氣候,他也說明蝴蝶不可能聽命殺人,而且這麼多品種不可能全部由人工飼養,也不可能集結成群。
儘管如此,這些蝴蝶確實出現、確實集結成群,那兩個人也確實死了。

我投宿維基翰紋章旅社,這家氣氛舒適的旅社位在蜿蜒的紅磚街道上。與倫敦相比,這個以大教堂為中心的小城市去哪裡都不遠,相當方便,梅瑞杜博士住在斑鳩街上,距離旅社只有一小段路程。首先,我送了一封短箋給他,要求盡快見面詳談。接著我去到人滿為患的餐廳,準備拜託服務生幫我找個位子吃午餐。
一走進去,我就看到賽門‧費西莫。
他獨自坐在兩人桌旁,正好在我面前,邊吃午餐邊專心看報,我猛然止步,認出他時,震撼令我倒抽一口氣,看著他,我體內冒出一股不請自來、無法扼抑的感官戰慄。我一直告訴自己,是因為我自己記憶錯誤加上第一次見面的狀況太戲劇化,所以我誇大了他的魅力,然而,眼前的他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不容忽視的強勢存在。鋼鐵色調的頭髮、鷹勾鼻,還有那壯碩的肩膀,那天他挺進我體內時,我緊緊攀附過……
旅社老闆娘發出有禮貌但不耐煩的聲音催我往前走,這個聲音讓費西莫抬起頭。
「羅伯?」他茫然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噢,兩位先生認識呢!」老闆娘喜孜孜地說,把我拖向他那張桌子的空位,她似乎鬆了一口氣。「想必你們不介意併桌。今天的特餐是牛排派,先生,快請坐,菜很快就來。」
我很想轉身離開。我受傷的自尊刺痛,他冷淡的態度也讓我心中刺痛,老實說,他的反應讓我更痛。那天晚上第二次的時候,費西莫展現出無比的柔情,呢喃愛語、輕柔撫觸,然後隔天卻那樣拋下我──讓我覺得那所有溫柔只是欺騙。彷彿沒有實現的承諾。有如殘酷捉弄。
不過,雖然我很想拒絕併桌去其他地方用餐,但有兩個原因讓我不得不接受。首先,可想而知他來這裡的目的和我絕對一致:神祕的蝴蝶事件,我決心要查明這個故事。假使驅鬼大師賽門‧費西莫發現任何與謎案有關的事,我絕對要在《紀實報》至少寫上個三段,而且要放上我的名字。
其次則是雖然他打招呼的態度很冷淡,但他稱呼我羅伯。
我坐下。費西莫看著我,凹陷雙眼難以看透,他等我慢慢整理餐巾。他用叉子側面切下一塊脆脆的派皮,碎屑四散。
除非我們想相對無言一個小時,否則得有人先開口。看來那個人顯然是我。
「你來這裡是為了蝴蝶事件?」
「你應該也是。」我都忘記他的聲音有多低沉了。他說話時,聲音彷彿在我的胸口振動。
「我代表《紀實報》來採訪。」我說。「請問一下,你是受私人委託,還是警方僱用?難道是你自己想來?」
他沒有回答,只是擺出嚴肅的表情。這個問題似乎讓他不太舒服,我不知道是因為他習慣保密,還是因為我們之前發生的事。就在這時候,老闆娘端來滿滿的一盤餐點,費西莫趁機叉起一塊派,迴避我的問題。
發問可是我的職業呢!他以為這招會有用?「你有沒有打聽出什麼相關的事?」我問。
費西莫吞下口中的食物,表情有點心煩。「考德威爾先生,你打算榨乾我嗎?」
這句語帶雙關的話在我們之間迴盪──雖然他顯然不是故意的。我看到他察覺的瞬間臉紅了一下,我見招拆招,雖然明顯到其實不用說出口,但我還是說了。「有一就有二嘛,費西莫先生。」
費西莫放下叉子。「你生氣了。」
「沒有,」我的嘴自動說,但接著又改口,「沒錯。對,我生氣了。」
「我不是故意羞辱你。」
「你是說用我的服務折抵收費那件事?」
費西莫拿起一塊麵包,強壯的手指剝下一塊,眼睛沒有看我。「我沒有那個意思。那天晚上的事──我沒有當成是工作。我比較想作為私人的回憶。」
「噢。」我感覺自己臉發燙。我以最糟的方式解讀他的行為。我完全沒想到要以最好的方式思考。「噢,我以為……」
「我猜到你的想法。」他嚴肅的嘴放鬆了一點點。「我看得出來為什麼你會成為記者。你非常善於表達。」
想到之前寄給他的那封該死的短信,我知道現在自己一定滿臉通紅。「我必須道歉──」
「不用。如果你有所誤會,那是我的錯。」他的表情似乎還有話要說,但視線轉向盤子,將剝下來的麵包沾滿肉汁。他繼續吃,我也開動,現在我不太確定該說什麼,但心中點燃了一股顫動興奮。假使他真的對我沒興趣,應該不會澄清誤會。說不定我們還有第二次機會?
應該不用特別說,我沒有太大的夢想。我和他只相處了幾個小時,整個過程中,他笑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完。我頂多只能盼望可以像第一次那樣──不過這次最好不要有超自然力量干預──因為,這個人如此強壯疏離,除了肉體關係,他還能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不過,只要他想要,我就願意給,非常樂意。過去幾天,我經常回想我們第一次發生關係時毫無柔情的過程,賽門‧費西莫強壯的手臂鎖住我,對我予取予求,讓我在他下面大聲吶喊,光是這樣,就足以讓我自己發洩了六次。現在想到這些,我已經有點硬了,我在座位上難受地調整姿勢。
幸好這時一個小信僮送來一封給我的信,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拆開信,裡面只有一行字,但下面的署名是梅瑞杜博士,我很驚訝,因為距我寫信給他還不到一個小時。
「怎麼了嗎?」費西莫問。他注視著我,我的毛病就是表情藏不住心思。
「拒絕受訪。」我將短信往桌上一扔。「梅瑞杜博士,當地的鱗翅昆蟲專家,他不肯見我。他似乎對記者懷抱反感,這下麻煩了。」
「你需要見他嗎?」
「絕對必要。要寫這起事件相關的故事,他可以提供很有用的資訊,如果要找其他人問,恐怕得去很遠的地方。我沒辦法假裝自己很懂蝴蝶。」
「我也是。」費西莫微微蹙眉注視我。「你為什麼要寫這個故事?」
如果是其他人問,我一定會覺得是廢話。寫故事是我的工作。但費西莫自己也寫故事,或者該說是由看不見的手以無法解讀的文字寫在他身上。故事會自己寫出來,他說過,我的作用只是紙張。
「死了兩個人,」我對他說。「我想知道原因。」
「想知道,還是想寫?」
「都想。我的職責是將資訊曝光。」我的語氣滿是對記者工作的理想與光榮。「讓世界知道真相。」
那是二十年前。我非常年輕。
費西莫可能覺得很好笑,但他沒有笑我。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端詳我的五官,態度近乎冷漠。「是。不過,萬一真相不能說出去呢?」
「我相信知道永遠比不知道好。」
「不,」他直直望著我。「並不會。」
他蒼涼的眼神讓我後頸毛髮直豎。我這才想到,不知道他看過怎樣的事。有多少事他希望能忘記。
「不會,」他重複,這次比較溫柔。「不過……如果我願意示好求和,為我之前笨拙的行為道歉,你是否願意接受我的心意?」
「你不必道歉。是我誤會了。」他的反應彷彿被我一把推開,抹去臉上的表情,我急忙解釋:「不過,如果你肯給,我絕對願意接受。」
這句話讓他眼睛發亮──我必須說,如果有任何雙關含意,絕對是我故意的──接下來,他說出我最想聽見的兩句話中的其中一句。
「我和梅瑞杜博士約好半個小時後見面。如果你願意以同事的身分一起去,並且不說出你是考德威爾,我很樂意借用你的敏銳觀察力。」
我道謝接受,滿懷熱忱,一點也不覺得失望。畢竟他也投宿這間旅社。其他事不急於一時。

梅瑞杜博士的小房子位在狹窄街道的轉角,走出去就是一大片開闊的空地。我和賽門──我原本想保持距離,所以一直以姓氏稱呼他,但我已經放棄了──準時赴約,一個瘦小的年輕女僕幫我們開門,帶我們穿過走道,來到一扇厚重巨大的門前,她敲門之後就離開了。
房間裡的人沒有回應。我看賽門一眼,然後再次敲門。
這次,我聽見裡面有動靜,接著鎖孔裡的鑰匙轉動,門開了。
站在我們面前的人,我猜他大約五十多歲,彎腰駝背的學者標準姿勢,戴著金絲框眼鏡。他有點憔悴,但並不虛弱。事實上,他似乎活力充沛,因為他踩著小跳步後退。
「費西莫先生?」他問,聲音尖細,來回看著我們。「我以為只有一位客人。」
賽門伸出手。「你好,梅瑞杜博士。這位是我的同事,羅伯先生。」
我也伸出手,這位蝴蝶專家握手的動作很怪,他伸直手掌,用兩個指尖碰一下我的手。顯然博士的活力沒有用在握手上。
他帶我們進去,關上門之後上鎖。「費西莫先生,你透過警察局長要求見我,否則我絕不會同意。我很忙,沒時間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也不想應付無聊好奇。」
「那就直接講重點吧。」賽門似乎毫不介意博士的粗魯無禮。「蝴蝶為什麼會攻擊人?」
「蝴蝶不會攻擊人。」博士自顧自坐在工作臺邊的高凳上,沒有請我們坐。賽門站著,神情漠然。我環顧四周。
這裡是博士的書房。裡面東西很多,鐵暖爐把房裡烘得暖洋洋。裝了鐵欄杆的小窗戶透進一點日光。牆上掛著許多玻璃盒,但沒有陳列展示,而是全部擠在一起,每盒裡面都有一隻釘住的蝴蝶。
絕對有好幾百隻。有幾隻漸層藍色巨大蝴蝶,其他比較小的各種顏色、花紋都有,有幾隻是我小時候看過的普通蝴蝶,但大多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奇特造型翅膀,拖著長長的尾凸。每一面牆上都掛滿了死去的蝴蝶,翅膀張開固定住,每一隻旁邊都伴隨著一個蛹,貼著手寫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