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斯太太會殺了他的。
尚恩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錶，苦著臉。現在已經是凌晨一點；他答應過霍金斯太太他會在午夜十二點前回來的。
他咬緊牙關，盡可能安靜地打開門。艾蜜莉很淺眠，他不想吵醒她。
尚恩關上門，然後在它吱嘎作響時瑟縮了一下。該死。
「懷特先生？」霍金斯太太說著，一邊揉著眼睛從沙發上坐起身。
尚恩瞟了一眼雙胞胎，不過她們似乎還睡得很沉。
她們的褓母則深深皺著眉，臉上掛著不悅的表情。
「對不起。」尚恩在她開口之前就說道。「真的、真的很抱歉。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沒辦法提早離開。今晚的客人不多，我的小費也很少。我沒有足夠的錢付妳這週的褓母費，所以我才會待到拿夠小費為止。」
霍金斯太太癟了癟嘴，嘆了口氣。「懷特先生──尚恩。我瞭解你的處境──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裡──但也請你理解我一下。我自己也有家庭，但我一天在這裡待十五個小時，照顧兩個精力充沛的四歲小孩。這個工作量遠超過你給我的薪資。」
「我會再找一份工作。」尚恩很快地說，一邊試著壓下在他胸口湧起的恐慌感。「我會找一份好一點的工作，我就可以付妳更多薪資了。」
她又嘆了一口氣，搖搖頭。「你上個月也這樣說，尚恩。」她看著兩個沉睡的女孩。「我欣賞你的決心，但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你才二十歲。你值得更好的人生。她們也是。你為什麼不幫她們找一個好一點的家庭？」
「不。」他說，口氣十分強硬。「她們已經有家了。她們有我。」
「她們也幾乎見不到你，她們一直在問你的事。她們很想你。」
尚恩低頭看著兩個女孩。艾蜜莉和小碧蜷縮在一起，胖嘟嘟的臉頰幾乎貼在一起。
他的喉頭湧起一股熱流。「我也很想她們。」他看著霍金斯太太。「求求妳。我會想辦法的。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他從後面的口袋裡掏出錢包，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全給了她。「來，拿去吧。」
她搖搖頭，但收下了他的錢。「想想我剛才說的話，尚恩。」她說，然後拿起自己的包包離開了。
尚恩鎖上門，回到他的妹妹們身邊。他跪在床邊，把下巴靠在床墊上，盯著她們看。微弱的光線，使她們白金色的淺色頭髮看上去散發著金色的光芒。她們看起來就像兩個小天使。
尚恩閉上眼睛。老天，他真的好累，但睡覺是他此時最不在乎的一件事。他不需要打開冰箱，也知道他們已經沒有食物了──他知道吃完那些東西要花多少時間。後天，他們就沒有東西可以吃了。
挫敗感緊緊攫住他的喉頭。隨之而來的是厭惡與憤怒的情緒。
尚恩甩開這些念頭。對他父母欠的一屁股債、早死，又讓他們身無分文的事實生氣，對現狀一點幫助也沒有。他沒有時間浪費。他需要錢。現在就要。
但是要怎麼辦呢？他已經兼兩份差了。
「尚恩？」
尚恩睜開眼睛。其中一個女孩已經醒了。當他發現自己分不出她們倆時，他突然一陣驚慌。她是艾蜜莉還是小碧？
「寶貝？」他強忍著喉頭的熱流，沙啞地說道。
小女孩緩緩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不想吵醒自己的姊妹，尚恩則吐出一口氣。是艾蜜莉──她比小碧成熟體貼，小碧則是一個橫衝直撞的小龍捲風。
艾蜜莉對他伸出手，尚恩便將她舉了起來。「嗨，小公主。」他低語，吻了吻她的太陽穴，聞著她甜美的氣味。
「你回家了。」艾蜜莉邊說邊用兩隻小手臂抱住他的脖子。「好想你喔。」
「我也是。」尚恩喃喃說道，一邊撫著她的背。對不起。「我不在家的時候，妳們玩得開不開心啊？」
艾蜜莉點點頭。「我們一直玩，但是老鷹太太（老鷹太太：霍金斯的拼音為Hawkins，與老鷹（Hawk）相近。）不讓我們出去！」
「不要那樣叫霍金斯太太。」但他得努力阻止自己微笑。「還有呢？」
「吃完早餐之後，有一個大人來了。他說有一封信要給你，但老鷹太太不讓我們看。」
「一封信啊？」尚恩站起身，抱著艾蜜莉朝桌子走去。「我們來看一下。」
他拿起信封，然後回到床頭燈旁。他瞇著眼看了一會，當他發現寄件者是誰時，心就沉了下去。
「是什麼啊？」艾蜜莉問。
尚恩打開信封，拿出裡頭的紙張，讀了起來。
「……成績令人難以接受……」「……沒有任何進步……」「……獎學金將會終止，直到學生再度達成……」
紙張從他指尖滑落到腳邊，他卻沒有注意到。
「尚恩？是壞事嗎？」
他看著艾蜜莉瞪大的藍色雙眼。「不，小寶貝。一切都很好。」他把臉埋在她的頭髮裡，然後閉上眼睛。
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怎麼了嗎？」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然後一隻手臂便搭上了尚恩的肩膀。
尚恩瞥了克利斯提安一眼，但繼續往前走。他們的下一堂課十分鐘後就要開始了，而這堂課他無論如何都不能遲到。「沒有啊。」
「屁咧。快說。」他朋友深褐色的雙眼好奇地直盯著他。
尚恩聳聳肩。「我破產了。然後，有三堂課的成績如果我都沒有進步，他們就要取消我的獎學金了。」
克利斯提安皺了皺眉。「我以為你有跟貝特斯和尚默斯教授解釋過你的狀況了。」
尚恩嘆了口氣，一手爬過自己的頭髮。「對，但還有一堂流體力學。」
克利斯提安扮了個鬼臉。「羅德里奇啊。」
「沒錯。」尚恩悲慘地說。
德瑞克‧羅德里奇是全校最年輕的終身職教授，而他「混蛋教授」的暱稱可不是空穴來風。他嚴格又嚴厲，為學生設下高得不可思議的標準，又鄙視那些達不到標準的人。他對「懶散」這一點的容忍度是零。由於尚恩錯過了太多堂課、又時常沒有時間完成作業，他大概是羅德里奇最不喜歡的學生之一──如果他真的有喜歡的學生。要羅德里奇對他法外開恩，簡直是痴人說夢。羅德里奇不會對任何人心軟。他的要求幾近荒謬，但在學校董事會眼中，羅德里奇絕對是對的，因為他獲得了很多研究經費──真的很多。尚恩不得不佩服他這一點──如果一個人不是極度聰明，他不可能在三十三歲就成為如此受人敬重的學者──但這無法改變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的事實。
「你打算怎麼辦呢？」克利斯提安說。
「不知道。」尚恩朝他們在教室第一排的座位走去──在羅德里奇抓到他們兩人上課聊天之後，他就規定他們每次都要坐在這裡。尚恩坐下，又嘆了口氣。「我該怎麼辦？」
「真希望我能幫得上忙。」克利斯提安在他身邊的座位坐下。「但你也知道，我手頭也有點緊。」
尚恩點點頭。克利斯提安住在他的奶奶家，並盡可能地照顧她。他的父母在國外工作，平時沒什麼幫助。
「你的阿姨呢？」克利斯提安說。「我記得她以前在狀況不好的時候都會幫你的。」
尚恩頓了頓，看了他一眼。「她去年過世了，克利斯。我有跟你說過吧。」
克利斯提安的臉瞬間爆紅。「靠，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怎麼──」
尚恩搖搖頭。「無所謂。」克利斯提安並不是不在乎；他只是很會社交，而他的朋友比尚恩的點頭之交還多。所以他當然會忘記了。
「你的表哥呢？薩吉？」克利斯提安心虛地微笑著。「你看，我還沒有那麼沒救吧！我還記得他！」
尚恩笑了起來。「你真的沒救了。他最近剛出獄，得先想辦法找回自己的人生。他不需要我再幫他製造更多麻煩了。不管如何，我也不是在說錢。我是指羅德里奇教授。如果我在他的課上拿不到好成績，我就會失去獎學金，我就得休學了。」有時候，尚恩會想，也許休學會是比較好的選擇：如果他不用上學，他就可以找個正常一點的工作。但大學學位也許會讓他找到待遇更好的工作，他才能負擔艾蜜莉和小碧長大所需的一切。
「其實呢。」克利斯提安突然說。「我倒是聽說了一個羅德里奇的小祕密。」
「什麼祕密？」
克利斯提安四下張望了一下，好像想確認沒有人在偷聽，然後靠向尚恩，在他耳邊低聲說：「塔克說，羅德里奇教授對漂亮的男孩子情有獨鍾。」
尚恩眨了眨眼睛。「不可能。他唬爛你的吧！」
「不是喔，他超認真的。顯然有人看到羅德里奇和一個年輕男生黏在一起。」
尚恩笑了起來，搖著頭。「就算是真的好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克利斯提安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
尚恩欲言又止地張開嘴，閉上，然後又開口。「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克利斯提安擠眉弄眼了一番。「塔克說羅德里奇特別愛金髮。」
「那就是你的不幸啦。」
克利斯提安微笑著撥弄自己雜亂的棕髮。「呿。如果我想要的話，髮色才不重要咧。但你就很吃香，金髮帥哥。拜託，老兄，這是個完美的解決方案耶！」
尚恩瞇起眼看著他。「只是有個小問題。我是直男。」
他的朋友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他甚至還有膽子笑了起來。「所以呢？我又沒有叫你真的跟他打砲。只是如果對方知道自己要怎麼做的話，其實真的會滿舒服的啦。」克利斯提安咧開嘴，而尚恩哼了一聲。克利斯提安是雙性戀，而且對於承認自己喜歡老二的事實一點障礙也沒有。
「克利斯──」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撩他，但不用真的跟他做什麼啊，你知道嗎？你的外型很不錯。我是說──你不是我的菜，但我也沒瞎。你很帥。也許是全校最帥的。」
「你自己也不是醜小鴨啊。」大家都愛克利斯提安。也許他不是典型的英俊，但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很有魅力。克利斯提安總是讓人目不轉睛。尚恩雖然是直男，但有時候，就連他，都會在他朋友微笑的時候停下來盯著看。
克利斯提安眨眨眼睛。「我當然不是醜小鴨，但是絕對沒有你漂亮啦，公主。」
「喔，你走著瞧，公主！」尚恩用手勾住他的頭，兩個人大笑不已。
「懷特先生，亞斯福先生，你們玩夠了嗎？」一個冰冷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尚恩渾身一僵，然後放開他的朋友，坐直身軀。當羅德里奇經過他們身邊，來到講桌旁時，他看也不敢看他一眼。整間教室突然變得非常安靜。
羅德里奇走到桌前，保持沉默。克利斯提安低聲咒罵一聲。「幹。」
尚恩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然後偷看了教授一眼。羅德里奇的深色雙眼正直盯著克利斯提安，深色的眉毛緊皺，嘴唇不悅地抿起。就算他不是在生某個人的氣，羅德里奇教授的視線也會讓人侷促不安。但如果他是真的不高興了，沒有人會想要站在那裡承受他的瞪視。尚恩覺得他看起來就像一隻鷹，準備俯衝而下、抓住牠的獵物。
羅德里奇的目光從克利斯提安身上轉向他。他看起來甚至更不開心了，臉頰上的一根肌肉抽動著。尚恩的肚子糾結成一團。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試著讓自己看起來有點尊嚴，強迫自己直直迎向教授的雙眼。他可不是個膽小鬼，可惡。羅德里奇只是個人。
羅德里奇的嘴唇抿起。「懷特先生。」他輕聲說。
尚恩下意識地嚥了一口口水。羅德里奇的語氣，使他的聲音越小聲反而聽起來越可怕。「是的，教授？」
「如果你和亞斯福先生對我要上的課沒有興趣，你們可以離開。」
看著眼前這個人強硬的表情，尚恩突然想起克利斯提安的提議，並差點笑了出來──那簡直太荒謬了。
「不，先生。我是說，我們都很有興趣。」羅德里奇的臉龐動也不動，尚恩又補充道：「其實，下課之後，我想要和您談談我的成績。」
羅德里奇又看了他一會，然後冷冰冰地回應：「我今天沒有會談時間。」他在桌子後方坐下，開始上課。
尚恩呆滯地看著他，不確定羅德里奇的回答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樣是好還是不好？是指「我沒有會談時間，所以你可以過來」，還是「我沒有會談時間，所以不行」？
很好。太完美了。
尚恩嘆了口氣。

通往羅德里奇教授辦公室的深色大門閃爍著光芒。
尚恩盯著門看，試著忽略自己肚子裡的糾結感。他的掌心已經開始出汗了，所以他在褲子上抹了幾下。
別鬧了，他告訴自己。羅德里奇只是個人，不是個怪物。這傢伙能做的最壞的事，就只是說「不」而已。
他只能和他談談，向他解釋自己的狀況，並希望羅德里奇不要和其他人說的一樣可惡。
「你有什麼需要嗎，懷特先生？」一個穩重而低沉的聲音說道。
尚恩差點跳了起來。他轉過身，試著擠出一句話。
「懷特先生？」羅德里奇皺著眉，眉心深深地凹陷下去。
「我想要和您談談，教授。」
「現在不是我的會談時間。」羅德里奇說著，一邊打開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他沒有把門關死，而尚恩猶豫了一下，不確定他要不要跟著教授走進去。
羅德里奇在巨大的辦公桌後方坐下，打開電腦。「我沒有一整天的時間跟你耗，懷特。」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說。
尚恩趕緊進入辦公室。關上門，走到桌邊停了下來。他四下張望，但這裡真的沒什麼東西好看的。
「所以？」
尚恩逼自己看向對方。
羅德里奇帶著一絲不耐打量著他。
尚恩抓住自己前方的椅背。「就像我說的，我想要和您談談我的成績。」
羅德里奇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我不太知道有什麼好談的。我不會給不值得的學生第二次機會。我大部分的課你都不希罕來上，你的作業品質也爛到谷底，而現在你卻希望我能讓你及格。學生出缺勤的規定在課程大綱上寫得很清楚，學生們應該要好好讀過這些規定，然後計畫好好執行才對。坦白說，我很意外你居然有獎學金。如果你擔心你的獎學金資格，我想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退選這門課。」
「我不能退掉您的課──這和我現在在修的另一堂課是共同必修，如果我兩堂都退掉，我就會失去獎學金資格。所以您的課，我不能被當、也不能退選。我需要及格的成績，教授。」
羅德里奇看起來無動於衷。「你只能怪自己了，懷特。你不配得到更高的成績。你的出席率、作業、課堂參與度、還有考試成績，都遠低於課程的要求。如果你來這裡，是想要告訴我一個悲天憫人的故事，然後求我給你好一點的分數，那你可以省省了。我什麼都聽過：生病的老母親、需要照顧的小小孩、兼三份差之類的。如果你無法、或是不想學習，那就幫我們雙方一個忙吧──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休學。」
尚恩的心一沉。他心中的某個部分原本期望，如果他把自己的困境告訴羅德里奇，他就會同情他，准許他遲交作業。但顯然羅德里奇一點也不在乎，也不想聽他說「悲天憫人的故事」。
尚恩咬緊牙關。他的自尊催促著他轉身離開，但他不能。他不能失去獎學金的資格。他的妹妹們全靠他了。
他突然想起了克利斯提安荒謬的建議。
……羅德里奇教授對漂亮的男孩子情有獨鍾……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撩他，但不用真的跟他做什麼啊……
「懷特先生？」
尚恩瑟縮了一下，臉色一紅，回望著眼前的教授。
「你還在我的辦公室裡幹什麼？你可以離開了。」
看著羅德里奇強硬的表情，尚恩完全無法想像和他調情的模樣。「調情」和「羅德里奇教授」這兩個詞，甚至不應該出現在同一個句子裡才對。話說回來，尚恩也沒有太多調情的經驗：和他上過床的幾個女孩，甚至不需要他去引誘。老實說，他幾乎沒有付出任何努力過。
尚恩深吸一口氣，對上羅德里奇的視線。「先生，我……」他嚥了嚥口水。「有沒有辦法讓我得到好一點的成績呢？我願意做任何事。任何事。」
羅德里奇瞪視著他。
然後他瞇起了眼睛。
「懷特先生。」最後他說。「你提議的事情和我所想的一樣嗎？」
尚恩又嚥了一次口水。是嗎？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提議什麼。「呃，是吧？」
羅德里奇的鼻孔像是要噴出怒火。他向後靠在椅背上，嚴厲地打量著他。「請說明清楚，避免誤會。」
尚恩的目光掃視著房間，然後回到自己的腳上，聳聳肩。他的球鞋穿得都快破了，但他買不起新的。「我想您知道，先生。」
沉默。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我知道了。」羅德里奇說。「鎖上門，過來這裡。」
尚恩的腸胃一陣翻攪。他的腳步有點顫抖地朝門邊走去，鎖上門，一邊試圖忽視這段時間中他腦子裡不斷尖叫的小聲音：你到底在幹嘛？
他四下張望，就是不看羅德里奇。他繞過桌子，站在他的教授身旁，一顆心在喉頭怦怦跳動。羅德里奇在椅子裡轉過身來，面對尚恩。尚恩把視線固定在教授西裝的黑色布料上。
「跪下來。」羅德里奇柔聲說。